朴无尘颔首, 自袖中拿出两只白玉龟壳。
在沈缜的注视下,他将龟壳高高抛起,待到其一正一反摔落到桌上后眸中划过讶异, 盯着龟壳良久后方道:“小友的命数, 老夫竟看不清晰。”
是设想的答案中一个不算太在预料里的答案。
沈缜面上讶异:“不知前辈看见了什么?”
朴无尘把视线从龟壳上艰难移开,语气复杂:“小友不妨自己看。”
沈缜一怔,目光落到那两只龟壳处,凑近俯身,在捕捉到那龟壳背和龟壳底皆是细密的碎纹时瞳孔微睁。
“这...”她抬眸, 不知所措。
系统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同时响起:“宿主, 这是修士所用的上品仙器。”
仙器?还是上品?
沈缜心念纷转。
所以, 朴无尘过往便是用此给人算命的吗?可他怎么就不怕看出这龟壳来历的人起了贪心动了杀念?
“小友。”
正此时, 朴无尘开口唤回了她的思绪:“你是老夫用这对白玉壳算的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看不透的那个。”
沈缜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语气意外又不安:“晚辈何德何能...”
“老夫告诉你,”朴无尘打断了她的话,“是想卖小友你一个人情。只望有朝一日有所求时,小友不拒。”
他的态度转变得突然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沈缜眼角余光摄到桌上的那双龟壳,又想起先前对对方潜力值的疑惑,忽然有丝明悟或许对方能成为“算天机”的原因。
不用仙器,但用人心。
如若让她去试,以鸦雀的情报网,配上足够的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没准她也能成“算天机”。
桌上的烛火跳动。
沈缜在明灭的昏黄光芒中轻道:“有人拜托前辈来为我算命,是么?”
方才亲口说出白玉壳只算了三人,相当于已经坦白背后有笔交易,朴无尘没什么不好承认:“对。”
沈缜看他:“是谁?”
朴无尘不答。
沈缜淡笑:“晚辈大约知道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过,而紧盯着她动作的朴无尘瞳孔一点一点收缩。
等到沈缜收回手,朴无尘轻叹:“她说得对,你是极聪明的人。”
“只是不知,”他眼神带着探究,“你与她是如何相识?”
“她既未同前辈说起,晚辈自不好透露。”沈缜与他相视,“不过,晚辈倒是未曾想过她能请得动前辈您。说起来,二十年前,您曾批过姬盟主的命,言她‘应是鲲鹏同风起’...晚辈早该想到这段关系。”
朴无尘默然。
他失神须臾,慢慢重复:“应是鲲鹏同风起...那年,这批语只流传了一半到江湖去。”
沈缜静静注视着他。
朴无尘似累极,半垂了眼睛,抓过龟壳摩挲:“下一句是,坠入云海九万里。”
“那一年,我们在二十四河相遇,因为卷入一桩人命案所以认识。她与我妹妹一样大,却比那个年龄...和超出那个年龄的大多人厉害。彼时,我刚得了白玉壳不久,那桩案子后我们喝酒时,我就说我来替她算上一卦。”
“龟壳纹路,可见平生。我为她做下批语‘应是鲲鹏同风起,坠入云海九万里’,她不解其意。我道,上半联是她有大好前途,但这后半联,‘坠’并非好词,可‘坠入云海’...总之,我心感不安,劝她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三年后,她成了武林盟主。我带着妹妹去贺喜,那夜她说,为我安全计,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便是要见也要小心警惕。我问她为何,她说她想肃荡江湖阴湿角落里的龌龊。”
“......”听得这些鸦雀也未查出的秘辛,沈缜心下复杂,难得真心:“姬盟主好志气。”
“是啊,她好志气!”朴无尘苦笑,“江湖龌龊,肃清谈何容易?门派武盟如老树盘根错节,杀人卖人的生意之多,何处比得上江湖?结果...结果便如那般。”
沈缜沉默。
她心头缓缓浮上一个猜测,于是试探发问:“既有例子在前,晚辈观前辈言语之中也并非赞同,却为何,前辈还要助她成事?”
“老夫挡不了。”朴无尘道,“而这第二卦,卦象不错。”
沈缜扬眉:“前辈信命?”
朴无尘反问:“老夫既算天机,如何不信命数?”
沈缜微微一笑。
“晚辈知晓了。只是觉得,”她道,“心之所感,前辈不信命。”
堂上寂静下来。
拿过小剪轻轻剪断烛芯,沈缜谈笑般开口:“敢问前辈,她是怎样与您说起晚辈的?”
朴无尘:“...这...”
沈缜没错过老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之情。
虽心底疑惑,但沈缜还是很善解人意:“若不方便直言,前辈不必勉强。您先前说或许以后有事相托,指的就是此吗?”
朴无尘沉肃神色:“我得到这白玉壳时,那位天人曾言,此乃上品仙器,世上唯三种人不可测得天机。一曰已死,二是可遮掩命数的极少上阶修士,三则造化极深之人。”
“小友非一二即是三,我想,或许便是她命中的那道转折。我不痴心欲劝你相助,只求若有一日她成事心切得罪于你,能得个宽容。”
语毕,朴无尘起身捋衣,对沈缜郑重拱手一拜:“小友在此间,当不止寻药一事,我今日所言,应对小友有所助益。此情,只愿换得方才所求,还望应允。”
“前辈!”沈缜忙推动轮椅上前扶起朴无尘,“何至如此,晚辈怎会不应!”
“那我便放心了。”朴无尘舒展了眉眼。
月已上中天,两人也几无可谈。
沈缜将朴无尘送到宅邸大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拢在夜色里的面容神情不明。
一串咳嗽呛出,太阳穴和额上的神经隐隐作痛。
她指尖点在膝上,轻轻搓着衣褶,顶着痛慢慢回忆方才交谈的细节,眉心一点点蹙起。
造化极深...
今日初遇到甘愿俯身...
什么看不清命数?
若非故意设计,就是那对龟壳一定让朴无尘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远处夜色里的人已望不见,沈缜抬起头,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
风荡过,她心中泛起涟漪。
此世,当真能算天机么?那些大能,移山倒海之外,当真可以...
......
算天机在众人前道“八籽镇糟了天谴”后没几天,于九沂山上一无所获而驻留在镇子上的江湖人就或软或硬套出了“神明”是何€€€€
镇上人有些排外,沈缜尚是在此地住了许久凭借“精湛”医术得到一席之地,而“打打杀杀”与危险挂钩的江湖人留下可以,被真正接受则是很难,平日里镇民说话都是这边的方言,一旦说得快不是本地人就很难听懂。然而这种情况下套出“神明”是什么也真的容易,毕竟镇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几座神像,等里正耆老召集各家人宣布具体是哪座神后,总有嘴不严的镇民被银子迷了眼吐露出来。
又两三天过去,镇子上没再发生案子,但被藏宝图吸引而来的江湖人却愈发得多,为数不多的客栈被住满后,镇上百姓的家也差不多满了。
“天谴”后第十一天,新的人马来到八籽镇,而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月前名声大噪的简城秦楼花魁€€€€
秋姬。
第67章 献上于您
这队人马进城的声势很是浩大。他们住在城南, 却从城北进城,两个世家公子各骑一匹骏马行在前面,数百护卫仆婢跟随左右,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两匹白马所拉的一驾大车,此车不比寻常马车,四周不蔽,长宽多了近一倍,其上点缀金玉、绫罗绸缎,铺着软裘, 软裘上坐着一个戴着面纱的红衣美人。
镇子里的人都赶去瞧这新鲜,彼时沈缜正坐在医馆里翻看医书,忽闻外面熙攘声起, 还未思索, 学徒杜小幺就窜了进来:“医师!医师!花魁!快去看!”
沈缜放下书:“花魁?”
熙攘声愈大,杜小幺一急,直接跑过来推沈缜出去:“也是来寻那宝贝的, 妖精一般的模样呢!”
被他推了出去到长街上, 周边人刚好都是镇民,你推我挤间见得是沈缜都好心让了让,于是便留出一小块空地来,刚好容得他们站到前面去。
“医师,”杜小幺笑嘻嘻弯身, 用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原话悄声道:“我就知道你一来肯定好使!”
“......”敢情是为了方便他自己看热闹?
沈缜哭笑不得。
她抬头, 视线穿过长街, 落到那缓缓行来的队伍上,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尖慢慢摩挲。
十丈,马上的两个世家子映入她眼中。
七丈, 红衣女子面纱被风微微掀开,沈缜瞧见了她勾起的唇角。
五丈,数百随行之人的人物面板打开,三十上阶武者,七十中阶武者,仆婢打扮的人除伴在马车边的一个外其他皆是下阶。
三丈,红衣女子目光俯落向沈缜看来。
一丈,一朵花,一朵被女子捏在手中把玩的花,被她扬手一掷,随风飘到沈缜面前。
沈缜接住了花。
队伍停了下来。
熙攘声渐渐小下去,直至沉寂。女子自软裘上起身,脚链叮铃作响。
这架车本就很大,小镇的街又没有那么宽,只是因随行护卫杀气腾腾的样子十分震慑人,围观者才缩了又缩挤了又挤与他们隔出一段距离。而现下,靠近沈缜这边的护卫撤去,众目睽睽之下,女子踩着仆婢铺在地上的绸缎,悠悠踱步到沈缜跟前。
“公子,”她媚眼如丝,满含笑意,“奴的花~”
女子的柔荑抬起沈缜的手,玉指拈起她掌心的花,转身离开,却一刹那被握住了手腕。
“姑娘。”沈缜翻手摊开女子手掌,将一片花瓣放上去,“莫要忘了它。”
四目相对,女子眼中秋波更甚。
她忽而侧首,解开一边面纱,在一众低呼吸气声中,将手中花凑到红唇边落下胭脂印,然后重覆上面纱,两指拈花将其揉进沈缜衣领。
“奴名秋姬。”语气酥软,百转千回。
美人复登车而去,喧嚣再起。
身边吵闹震耳欲聋,无数人的声音向沈缜汹涌砸来,而她不发一言,静静看着远去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