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周岫庭的“名声”在江陵就逐渐淡了下去。
此番他来,这些才十七八岁的姑娘们能够得到的提醒,想来确实应是来自秦楼中的“老人”,可真正被“淘汰”的老人估计都避人住在偏僻处,根本无缘得见今日来的“贵客”,更别说提醒。只是没想到,这位老鸨,竟也是“老人”。
沈缜偏移目光,向楼下看过去。
老鸨正在和身边的小厮说着些什么,她面上涂着厚厚的粉,嘴角盈着夸张的笑。未听得她曾经的身份还好,听到了,沈缜再看她,就觉得那里站着的是一具木偶壳子,壳子四肢上皆被绑了细细密密的线,让人拉着、演着无甚观众的戏剧。
“你们楼中,”沈缜看向弄香,“像你们妈妈这般年岁的女人还有多少?”
弄香今日已经怔愣了太多次,不过这个问题并非什么不好回答的,她想了想,迟疑道:“应有双十之数。”
“二十有二。”丛绻身边的粉衣娇媚女子接话。
沈缜了然,又问:“她们日常做些什么?”
这次没有人开口了,四个女子互相看着,面色有些难堪,沉默下去。
就在她们挣扎犹豫里,丛绻轻问:“生了病,没有人治,偶尔再接接客人,这般勉强活着,是吗?”
弄香惊异地、飞快地抬眸瞥了眼对面人,低低应:“...是。”
这话说得没有那么清楚,可沈缜还是听懂了她们在讲什么。秦楼之中,最常见的病,除了花柳病,还能有什么?
......十几岁时“风光无二”,二三十岁时缩进偏僻阴暗中,一身被人指点嫌弃的“脏病”,还要接客,才可糊口。
沈缜偏头,目光落在弄香娇柔的面庞上,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我记得,秦楼的花魁是五年一选,你现年不过十七。”
“...是五年一选。”弄香声音很软,像强忍着泪意,“但五年前那一次,掌柜的决定在十二十三中来选。那一年...有几位豪客更爱这般年纪的姑娘。”
“......”
沈缜深吸了口气。
她张了张口想再问,但不由犹豫,对秦楼之中的女子夸奖容貌,好像并非应为之事。但......
沈缜卸下了些许掩饰,让自己的神情更加坦荡:“姑娘容姿倾城,想来这五年,不应该还待在这个地方。”
目光清亮,弄香对上,心跳一漏。
见过许多认真说着海誓山盟的人,再显郑重的话语和态度弄香都不再相信,可眼前人让她在怔愣之后再次怔愣,是因为那目光没什么侵略性。
他是真的在夸赞她的容貌,而非别有所图。
弄香隐隐意识到。
心下悸动,神态不免/流露。弄香没有掩饰,她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再为她添上一层柔光。新的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她并未让这人等待太久,答:“有一位豪客曾经想买下奴带回府中,但他三年前没有再来。而后,有两位客人争抢,最后不了了之。”
所以,她有花魁之名,却还留在这里。
这个说法没什么毛病,沈缜接受了,沉吟片刻问:“你可知晓,以周家那位的性情,今夜他输给我,但当我二人离开,他也必定不会放过你?”
弄香身形肉眼可见地一颤。
她泫然欲泣:“求二位公子救奴!”
妈妈带着她上来时,就和她说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若今夜不能在此求得庇护,只怕明日就是死期,而死前还要承受万般折磨。
可明明花了大价钱点她的这两位郎君都不似常人,他们的眼中没有半分欲,每一句话都出其不意,与其说是来寻欢,不如说更像来办公事。所以她并不能再以曾经对待他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们,然而......等等,公事?
弄香眨了眨浸着水雾的眼眸,怔怔看眼前人。
沈缜示意邵玄微,拿了一张干净手绢给她,看着她擦净眼泪,才问:“你愿意和我们走吗?”
弄香愣,随即喜悦至极:“奴自是€€€€”
“姑娘,不必如此急。”沈缜打断她未完的话,补充,“若和我们走,日子也并非多么好过。吃喝不愁,穿衣无忧,可再多的就没有了。”
“不会再有人侍候,亦不会再有人追捧,岁月清苦,你大可以再想想,多加考虑。”
沈缜瞧向另外三人,温声:“你们也是。”
“我知晓,对于尔等而言,也有些其他选择,特别是弄香姑娘你,不过眼下迫于周家二爷之势罢了。但...何不再等等呢?”
弄香咬唇。
沈缜笑:“许诺的话,不要说得太早。”
第105章 辞旧迎新
热闹之中、满堂灯光之中, 弄香眼底神色深深,半晌,她轻轻点头。
得到了答案, 沈缜抿了口茶,侧身去看楼下。
牌子上的数已经数到了十一,这位备选者刚刚奏完琴,换了衣裳上来准备和歌舞一曲。她的容颜很是娇丽,身段亦姣好窈窕,但联想起她的岁数, 再联想今日这场“盛宴”的目的,沈缜就再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这般沉静看着,九个女子很快轮过, 投金的环节来临, 这次沈缜没让举牌,安静等着这些看客选出。虽说每个人所爱的细节不同,但汇聚在一起, 并不难得出更多人“喜好”的模样。
二十位少女并排站在一起, 如沈缜所料,最后得金最多者是压轴出场之人€€€€
单单一个周岫庭,就为她砸了百金。
到了“赠名”的环节。
沈缜低目,颇为意外地,与那位新花魁视线相接了微瞬。
喊价一次次刷新, 最后一轮周家的包厢扬声:“三百金!”
杜氏小郎君没再加价, 老鸨开始倒计时, 沈缜转着杯子, 目光再次与新花魁相撞,对方眼中含泪, 一片恳求。
“......”
沈缜手上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出声:“玄微。”
邵玄微立即:“三百五十金!”
肉眼可见的,那位还不太能完美掩饰情绪的新花魁松了口气,眼中神色变得感激。沈缜移开视线,结果对上丛绻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了?
但丛绻看起来并不打算解释。
沈缜:“......”行吧。
她继续听喊价。
楼中其它声音尽皆沉寂,只剩邵玄微和周家包厢的人轮流抬价,眨眼之间,“赠名”的价格已经被抬上了八百金。
主力在邵玄微,毕竟她只五十一百的喊。
到了九百,对面没有再立即出声,沈缜垂眸看着杯中打出圈圈波纹的茶,听着愈来愈响的躁动€€€€
“哐!”
一声巨响,重重落地。
四下寂静刹那。
“啊€€€€€€€€死人了!!!”
满楼宾客哗然,一楼众人纷纷站起来往外跑,周岫庭的尸体躺在地面,睁着大眼,血液从他肥胖的身躯下慢慢溢散出来。
天际圆月如盘。
沈缜与丛绻并肩立在栏杆旁,看着慌乱的众人,和在惊慌之中被践踏了无数脚的死尸。
弄香在她们身后软了身子,强撑在坐榻上,慢慢、慢慢意识到了什么,眼底惊疑恐惧混成一片。
可很奇怪的,她瞧着前面长身玉立的二人,急速跳动的心竟渐渐平稳了下来。
丛绻侧首瞧了她一眼,又望向楼下被老鸨护着、正瑟瑟发抖的女孩们,轻声开口:“他已经要死了,但你还是选择先安慰她。”
沈缜微怔,须臾笑:“可我并不用付那九百金了。”
“......”丛绻沉默一瞬,轻笑,“心软所做的事,你总要寻一个理由吗?”
淮河水动,月光流华。
宽大的衣袖下,沈缜握住丛绻的手,轻轻捏了捏。
她展颜笑:“我怕赤/身在你面前,日后就再也走不掉了。”
“心软如我,”沈缜看向女人,“或许甘愿为情割舍呢?”
她若不摆脱系统,就是漫漫长生,而此世修仙人,寿命至多四五百载。
五百年...万不得已,并非不可。
就当她还欠丛绻的一世情债吧。
......
周家二爷之死,在江陵小小掀起了一阵风波。众人这才知是因其兄长忙着推进变法,叫他得了机会跑回江陵。那日掉落楼下,是一实在无法再忍受他随意打骂的武者出手,否则怎会仅离地面一楼就死得那般透。
沈缜一行人并未受到太多波及,又在江陵住了几天后,车队出城,一路往东北方而去。
停停走走,在一处名为“牵机”的小镇上,迎来了除夕。
炉中的火燃得很旺,外间是茫茫的雪,沈缜披着厚裘,膝上搭着薄褥,翻看着书,亦等着人。
......她等的人终于敲响了门。
屋门打开,女人衣裙赤缇,坠着珠玉的面具华贵非常,仅仅露出了嫣红的唇。
四目相对,沈缜掀开薄褥,拄着拐杖起身,走近,唤出系统,抬手为她遮掩掉身上过于彰显身份的服饰。
“走吧。”
万家灯火,火树银花。
辞旧迎新是除夕。
小镇比不上大城的热闹,但灯市一条龙亦是不缺。这条路上的雪早被扫开,两边挂满了灯笼,卖糖人的、卖面具的、卖橘子柿子的、卖小犬的、卖河灯的、猜灯谜的......林林总总,看不见尽头。
“€€这位姑娘!瞧瞧我这面具......您手里拿着的这个呀,是蛇,看这!老头子一刀刀勾上去的鳞!”
沈缜驻足在一个面具摊前,素白的手从袖中伸出,拈起了那张蛇面具。
摊主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的棉衣不怎么厚,肩头淋满了雪。他口中的一刀刀其实并不怎么细致,面具颇为粗糙,远比不上沈缜在前面几个摊子看见的。
这老人还待再说,但刚巧抬头瞥见沈缜身边的丛绻,看见了女人面上华丽、真正一雕一刻都极其精细的面具,话便哑在了嗓子里。
他讪讪息了声。
但出人意料的,一粒碎银被递到了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