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风声飒飒,火光摇晃许久之后,沈缜听见了声“可以。”
**
“什么?”
花期震惊之下站了起来,“魏师姐?!”
“是。”丛绻再次肯定,“我听到了,她说她叫魏清妙。”
花期看向端坐于桌边的师叔。
师叔眉头紧皱,此刻不知思量着什么,于是花期定了定神,又问:“那师妹,魏师姐现下?”
丛绻答:“她见到我的服饰,便与一湛卢宗弟子迅速离开了。”
花期:“湛卢宗?”
丛绻轻叹了口气,眸光绻上几分无奈:“是。那人腰间坠着五色羽,师姐,我不会看错。”
年轻的太阿门弟子们陷入沉默。
毕竟一朝得知失踪了二十年、都快被遗忘的师姐现身,任谁都会惊讶。更别提这位师姐好像在失踪前与何峰主大吵了一架,据说二人甚至动了手,那承影峰当时可留下了不少痕迹。
与师父动手、负气下山、下山失踪、有宗门烙印的情况下还一失踪就失踪到如今,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他们不敢想的。
那厢,瀛则收到了宗门里发回的传音,细细听过后,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向面前带回消息的弟子:“丛绻,你确定你听到的是‘魏清妙‘三字?”
“是。”丛绻恭敬低眸,“弟子确定。那人穿着一身黑袍,遮住了全身,看不清身形容貌。但她确是对那湛卢宗的人言她乃我们门中魏清妙。”
一不经意的抬眼探查中,目睹师叔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丛绻心下了然€€€€
魏清妙是当真破了太阿门的宗门烙印啊。
她敛起再见同门时的复杂。
第117章 寻找经验
星夜, 月华如水。
沈缜握着竹笛,仰头看天际那轮硕大的圆月。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而来,她没有回头, 几瞬之后,周遭的风被拉平,来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面前的悬崖望不见底。
沈缜动作不变,温和开口:“睡不着?”
“有一点。”魏清妙回,又笑,“被笛声吸引, 竟是前辈。”
沈缜浅浅扬唇。
魏清妙偏头:“前辈有哀思?”
眼前女人的侧颜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方才驻足听了小半个时辰的笛音,却让她心口苦涩、几欲落泪。
听者尚如此, 吹奏者呢?在想什么?
而沈缜没有立即回答魏清妙, 沉默须臾后只问:“魏道友昔年放弃报家国之仇,可恨意深深,是什么让你、又在哪一刻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看了过来。
魏清妙有些恍然。
掩在滚滚时间风沙里的旧事随着这番问话开始在记忆里若隐若现, 年幼的公主眼中滔天的火焰、在山里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入世所见的众生百态......
原来再想起来, 已经没有那么恨了。
不,还是恨,只是少了很多不甘。
是什么让不甘变少的?
魏清妙细细思索,可做傀儡二十年再醒来终究让思维变得有些麻木,以至于努力了半晌, 也只从记忆深处扒出来一件算挂得上的事。
她捋了捋慢慢开口:“若非要说一个缘由、给一个时间, 晚辈是不能的。毕竟做下这个决心, 我大概耗费了数年。”
沈缜看着她。
魏清妙苦笑:“当日与前辈讲昔年事, 言辞寥寥,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又哪能那么容易呢?不瞒前辈, 国仇与家仇,虽我道貌岸然以报前者为己任,但人有私心,我的私心让我最痛的...其实还是家仇。
“那年下山,见到百姓们过得比在南月朝时好了太多,那国仇其实就已然站不住脚。真正令我煎熬数年的,是每每午夜梦回,便见母父兄长于烈火中哀哀呼喊、与我熟识的宫人倒在血泊之中。”
“他们都在问我为何要犹豫...此心不解,我就只能修杀伐道,否则,谈何仙途。”
沈缜默了默:“何岸一早的打算是否就是如此?”
“想来应该是。”魏清妙那只独眼冷了两分,语气嘲讽,“毕竟我非有仙缘,是因人骨剑才得修行。若入了杀伐道,恐怕道行大成之日,就是一把不世凶兵。那时,他杀我再以我铸剑有理有据,一本万利。”
沈缜若有所思:“魏道友还记得你的父皇自焚推你出去之时,说的那句话么?”
魏清妙答:“前辈指那句‘天人说我身负机缘’?”
沈缜眉梢微挑:“道友想到了?”
“......想到了。”魏清妙语气艰涩,垂下眼帘,整个人身上的煞气和死意深浓,“这段日子,想当年想了很多次,总会想到的。”
那月光明澈,拢在她身上一派温润意象,可她只觉骨冰髓寒。
为什么?为什么父皇会知晓她身负机缘、会说有天人所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所谓的机缘是一场利欲熏心的欺瞒,当时欣慰、以为自己女儿在南月灭后仍有归处的父皇不会知道这是一场欺瞒。那提前告知父皇“机缘”的是谁?何岸?他告诉父皇这些的用意是何?再往深处想,南月国灭...南月真的就该在那时候灭吗?
一个怀疑的种子种下,无数的怀疑之花便遍地绽开。
诚然,有先例警戒,且众多眼睛盯着,直接干涉南月国运不太可能,但只要想,多的是办法做点什么。
南月会亡国谁都看得出来,但什么时候亡却不是定数。推一把,倒塌更快;捞一把,挽大厦回升半点。
身份是一国公主的人骨剑,无论那国式微与否,其拜入仙门,哪里好得过无母无父、甚至真实身份还要隐于人前的孤女呢?
......何岸等人,在南月灭国中有没有推动?昔年拦截魏清妙崔寒烟出逃的太阿门其他长老,又是怎样的存在?而十峰中未参与劫杀拦截的另三峰峰主,是否知道?
可...哪怕捋清楚了一切,存在千年的仙道魁首,根深叶茂,是她们能应对的吗?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问题。
沈缜移开视线,转头看向那巨大的圆月。
若放在半个多月前、若没有遇见赫连归城,她肯定会像告诉丛绻的那样徐徐图之,也肯定不会说走就走即刻冒险试着引出崔寒烟。
她会以在太阿门中的丛绻为切入点,慢慢摸清太阿门的势力布置,再慢慢布局逐个瓦解,同时接触仙门其它势力,内外兼攻、伺机破之。在这个过程中第一步要做的是救出崔寒烟,但怎样救、何时救还有待考量,总要找一个能图谋更大利益的时间点......
可现在,一切徐徐图之的计划都不行了。
她没有时间了。
如果说救崔寒烟是收割林夜北气运值顺带可完成的事情,那么对付太阿门实则并不是她短时间里需要考虑的问题。
为什么要对付?她并没有和太阿门结仇。就因听了魏清妙之事心有怜悯便给自己树一个庞大厉害的敌人,非她会为。
可是...可是她没有时间了,她或许会死于即将到来的“剥夺灵器”中,如若放任了太阿门,那会不会...会不会丛绻......
一棵根子上已经坏了的老树总有一天会倒塌,但倒塌之时,依附于大树的诸多生物难免会受到牵连,而潜力值那样高的丛绻...始终难令人心安。
她不心安。
然而......沈缜眸光悠远。
赫连归城那日说的话一句一句打在她心底,她费神敛去这腔神思,看魏清妙,意有所指:“魏道友,先前还有话未说完。”
魏清妙愣,随即反应过来,笑一声:“做下放弃报仇的决定非一夕之事,那些年人世所见多多少少都有促成。晚辈记不太清了,但刚刚想起了一件。”
她神色放空,仿若沉浸回了当年€€€€
“那是一年洪灾后,我去的地方起了疫病。
“有一位游方的医师也来到此地,她日日与病患们待在一起,把脉熬药、不眠不休欲找到救人的办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多月后她终于写出了方子,并以这方子救了上百人的命。
“但在疫病渐好之时,那地大户家的少爷想娶这医师入门,医师不从,大户便强行绑人,当地百姓被大户允诺给他们免去治病药材的花费,便纷纷缄口不言,一整个小镇,竟无一人替医师说话。”
沈缜摩梭手中笛子:“道友当时呢?”
“我当时...”魏清妙轻声,“得出解决疫病的方子后,我就离开了那地。几日后忽心有所感,匆匆赶回却只见小镇尸山血水,医师一身红衣,衣摆浸在血水里,她杀掉了手里攥着的最后一个人,也就是那家大户的老爷,剜掉了他的心。
“她看向我,告诉了我在我离开后发生的事情,我才知她竟也是修仙人,一个医修,道本该是慈悲为怀济世救人,却不知何时在人世熏陶了满心杀意。慈悲是真的,她日以继夜地救人;残忍也是真的,若善心错付,她会控制不住杀掉有牵连的每一人。
“男女老幼,开膛破肚,一个也不会放过。”
“...残忍么?”沈缜低问。
魏清妙微顿,不知是在告诉自己还是在回答沈缜,“有两三岁尚不知事的幼童,亦被剖了心肝。”
孩子何辜?可孩子的父母分明是受了恩却仗着“不会怎样”恩将仇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非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魏清妙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慢慢继续:“做下此等大案,那医师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但是,我...我本想什么也没看见,她却没有逃掉再拖延些时日,而是...自绝于我面前。
“她说,做什么事情之前就该想要承担什么后果,如果接受得了,那就做;如果接受不了,就收。反正,莫要做了又后悔,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虚伪得很。她在许久之前就压不住她道心的杀意了,血洗镇子不过最后一根稻草断掉,她已然想到了结果。
“我...此后,我想了很久。我是否可以承担杀死傅谌的后果?杀掉一国之君,等同于干涉国运,且因父辈私仇、仙凡之别杀人,我亦不会被容于世。”
魏清妙涩声,“我承担不了这样的结果。”
太阿门中十多年,对她重要的人何其多?而享受过天骄光芒,又怎会容易接受一朝滚落凡尘、甚至被喊打喊杀?
魏清妙想,她真的是个自私而虚荣的人。
“可不可以,”沈缜慢慢重复,“接受做下事情的后果。”
一连串的咳嗽呛出口,星星点点的血液喷洒在衣襟衣袖,在魏清妙惊讶惶急的关切声中,她摸出怀里的白绢,勉强笑着想擦拭嘴,却在目光触及到白绢上的图案时顿住了动作。
远处,明月无暇。
同时望着明月的,还有立在天地另一处的丛绻。
女人红唇紧抿、秀眉微蹙,美目中水光沉静,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忽一声关心响起€€€€
“师妹有心事?”
丛绻从沉思中回神,看向走到她身边的花期。
她露出一个柔和而淡的笑:“没什么大碍。”
花期无奈:“你呀......”
月华下,她望向天际圆月,语气温和:“无论怎样,有需要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从前在山上时是,如今到了山下,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