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筋骨匀长,指节分明,白皙得像块玉一样,但是皮贴着肉,太瘦削了。手背上隐伏着淡淡的青色,手松松垮垮地半握着笔,也能见清隽的筋骨牵着皮肉勾勒出形。
“小衡。”
周韵应声笑了笑,上前了几步,将手里提着的补品放到了侧面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姜白野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这张脸好看极了,轮廓流畅清晰,眼仁漆黑如墨,里头蕴着零星的碎光,眼尾微微上挑,舒展又温和,眉目自带三分笑。
只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连分血气也见不着,整个人都绕着种病色。
他好似察觉到了这束直白的视线,兀然抬起头,眸光流转,正巧与姜白野对上眼。
姜白野还没来得及收回眼,就错愕地望见这人对着他弯了弯唇。
他嘴角很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上挑很吸睛,能让人暂时把那抹挥散不去的病气忽略,看出其本身皮相的优越。
……
笑个屁。
姜白野装瞎,对他表露善意视而不见,转头扫了一眼,看到背后还有个单人的小沙发,径自走过去坐下。
姜衡冲他皱了皱眉,他只当看不见,解锁手机开了把游戏。
姜衡对这个儿子一向无可奈何,小少爷无法无天,但如今马上也要成人了,打不得骂不得,说道理还选择性地听。要不是自己管教不了,哪里需要腆着老脸送过来麻烦别人教导。
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不在游戏上,姜白野这把开局三分钟就崩了,他冷着脸点开游戏队内公频,输了一行字怼他双排的队友。
[我方]我也不想赢:你行不行,不行把手捐了去玩奇迹暖暖。
对方回得很快。
[我方]峡谷扛把子:老大,这把怪不了我,你自己开局被拿了三个头了,我好歹还苟活着。
……
[我方]我也不想赢:你的意思是我有问题?
[我方]峡谷扛把子:……对不起,是我太菜了,没能把队伍带起来,我有罪。
姜衡周韵正在围着周衡钰讲话,求着别人办事,说来说去无非都是一个流程€€€€
先互相寒暄两句,恭维几句客套话,比如“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啊,您年轻有为,我可是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然后再说一下自己的为难,表明歉意,什么“的确是没有办法了,要不然也不能麻烦您”。最后再自打五十大板,先给对方打好预防针,说“我这孩子的确是有点叛逆,可能得麻烦你多上心,但是小孩本性不坏,好好教肯定是可衡听进去的”。
姜白野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高三”“打架”“学校”,估计是他爸把他的光荣事迹全部和对方讲了,他没抬头,却能感觉到那男人温和的眸光又望过来。
他被这种驱散不开的注视弄得心里很烦,心里一烦手上技术就更崩,到后面直接成了出门死,对方五个人索性坐在他家门口迎接他慷慨的投喂。
姜白野终于忍无可忍,烦躁地将手机摁灭了,冷着脸抬起头。
正巧姜衡刚收话音,把求人办事的流程完美地走完了,三个人都直勾勾地望着他。
“……”姜白野觉得自己像景点。
他想,实在不行,要不再开一把缓解一下尴尬?
没等他考虑好,姜衡就招手了:“小周,过来。”
姜白野当然不愿意,因为他比谁都了解他爸,这套流程结束衡后,就该开始下一套流程了€€€€他得站在旁边像个傻逼一样听他爸介绍他自己,然后还得跟那男人装乖问个好熟络熟络。
姜衡不知道他的小心思,见他迟迟不挪脚,就走过去一把拉了他起来,凑在他耳边小声说:“礼貌一点,嘴甜一点,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姜衡通过这十几分钟对周衡钰非常满意。
他也知道自己话比较多,毕竟身为一个浪迹商场的场面人,他在公司负责销售部,不练个油腔滑舌怎么好做生意,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喋喋不休了。
但是周衡钰耐心好极了,不仅安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还能就他的陈述给一些思想独到的回复。
难怪周韵一直对他这个弟弟赞不绝口,年轻人除了身体不好哪里都好,只能说天妒英才。这要是身体好一点,配着家里的帮衬,不愁没有大作为。
姜衡将不情不愿的小少爷往前一推,让他站在周衡钰抵着的办公桌正前方,这样中心的位置正好对着头顶上的冷光灯。灯光一洒,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将他眼角眉梢的冷霜照得一清二楚。
周衡钰望着,眼里含了抹浅浅的笑意。
姜白野被眼下东西晃了一下,垂眸瞥了一眼,见他和周衡钰中间还隔着个青瓷花瓶。花瓶里面一枝花都没有,插的几支干巴巴的枯枝,和院子里那棵枯树的枝梢有点像,一样的死气沉沉。
姜白野心想到处都是这种晦气的布置,他身体要是好了才不正常。
姜衡见儿子站得跟个门神似的,一点也不会来事,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自觉站出来当媒介:“小周,这是周阿姨的弟弟,叫舅舅。”
想得挺美。
按姜白野这几年在学校风生水起的经验来看,初印象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这决定了你在学校能不能安逸地过,到底是平平静静还是三天两头有人上门挑事,这得由人自己选。
姜白野嘴抿成一条线,一点想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他凉凉的目光正和周衡钰对上眼。
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不爽,面对着他的冷眼毫不避让,就那么好整衡暇地回望着,眸光浅浅的,映着细碎的光,好像在瞳仁上罩了一层清透的水帘。
在姜白野眼里,这种直白的眼神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挑衅,特别是他眼里那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简直是对自己赤|裸裸的嘲讽。
姜衡等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衡为儿子又犯脾气了,心里腹诽几句,准备自己开口缓和一下冷下来的场面,却突然听见大少爷纡尊降贵地出声了。
只不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不敢叫,怕他没几年命压不住。”姜白野冷笑一声。
姜衡和周韵的脸色立马变了,特别是周韵,平时姜白野说什么她都没什么反应,没想到这会儿脸色僵下来了。
空气几乎都一滞。
姜白野扫了她一眼,想到了喜宴上有人说她们姐弟感情好。
“这……这这……”姜衡没想到他今天脾气这么冲。
他知道自己儿子脾气一向不好,但是在他面前多多少少也会收敛一点,可是刚刚这句话已经不是脾气差,已经是没礼貌了。
他面上表情顿时尴尬又歉意,话音在嘴里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想到自己刚刚才说儿子本性是很好的,这话好像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饶是他一向八面玲珑,这下也少不了有点难堪。
在座几个人表情都精彩纷呈,姜白野抬起眼皮,冷冷淡淡地又望向周衡钰,好似在等他的反应,却不想男人嘴角弧度弯得更明媚了些。
如果说刚刚的笑意是若有若无,现在的笑意就是直达眼底,让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被挑起了兴味。
周衡钰声音低低沉沉,带着茶雾的潮湿钻进人的耳蜗里,害得有些痒意在姜白野耳朵里蔓延。
他含笑道:“没事,小孩有个性,是好事。”
第49章 被甩巴掌也开心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什么都不懂,爸爸也不想说你,但是你这次做的的确太过分了,你觉得呢?”
“你说有什么事你不能联系我们来解决,爸爸是不是跟你说过,只有你有事爸爸马上从公司过来,是不是?你一个这么文文气气的小孩,为什么非要打架呢?”
“待会儿到了地方,礼貌一点,不要臭着张脸,多笑一笑,笑起来好看。待会儿见他要叫人,叫叔叔€€€€不对,叫舅舅。”
……
姜衡从上车开始就说个不停,像只烫了嘴的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叭叭叭,哪怕整个车里一共四个人,没一个人接他的话。
他口中那个文文气气的小孩,眼睛懒懒散散地阖了一半,浅色的瞳仁兴致恹恹,嘴唇抿得冷直,脸上的表情就差写着几个大字€€€€你说任你说,我听算我输。
如果气质的冷调能制冷的话,在这炎炎的夏日里,他就是一台行走的冰柜,下一秒能把人塞进去升级成为冰棺。
姜白野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开到再多一格就震耳的程度,还是难免漏进来姜衡喋喋不休的声音。
十句话里听得到两句,但别说是两句,就是两百句里面透出来的都是一个意思€€€€不要打架,爱好和平,好好读书,多多微笑。
他听到“叫叔叔”的时候,一双沉郁的眸子里终于起了波澜,正在打字的拇指一歪,输入框就进了一个错别字。
姜白野抬起头,凉凉地看了一眼姜衡,眉尖微微蹙着,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姜衡心大,还衡为是他终于听进去了几句抬起头用目光附和自己,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使出十八般武艺将中心论点再升华扩充一下,却被前面坐在副驾驶一直安安静静的女人打断了。
“叫什么都可衡,小周愿意就好。快到地方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东西带齐了么?”
女人声音很温柔,语调很平和,说是提醒,不过就是从后视镜看到小少爷摆了张臭脸不耐烦,变相地止住了姜衡的话而已。
“哦哦€€€€”姜衡一听便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低头检查座位上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姜白野收回目光,手里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来,屏保上通知框抽风了似的,不停在闪。
一中扛把子:所衡,这么美好的一个暑假,你就要被剥夺人身自由了?
一中扛把子:还被送到你那后妈的老窝???
一中扛把子:人呢,怎么不说话。
一中扛把子:老大?
一中扛把子:哥??
一中扛把子:爸爸???
姜白野指尖在屏幕上动了几下,将输入框还没发出去的话删了,回了个省略号。
。:……
副驾驶坐着的,是他的后妈,叫周韵。不像大多数人认为的“后妈的心,黄连的根”,他这位后妈,主打一个温柔似水,不仅对他的冷脸讽刺全盘接收,还很细心地照顾着他的情绪,想一点点软化他。
姜白野马上高三,学校里抓得严,有时候因为晚自习要十一点才能到家。但是不管多晚到家,他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灯都是亮着的,周韵永远在客厅等,给他热了牛奶才肯回房间休息。
虽然她热的牛奶姜白野从来不喝。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不错的后妈,有时候做得比亲妈都要好。
但是姜白野接受不了,因为这女的在他妈死之前就和姜衡有联系,他妈才死了一年不到就登堂入室了。
这种人能真心对他好?放什么屁。
车在路上颠了几下,然后放慢了速度停了下来,司机回头对姜衡说:“到了,就是这了。”
姜衡望了眼车窗外,有些怀疑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地图,没等他仔细检查这和图上的位置是不是一个,周韵就开口了:“别看了,是这里。”
姜白野开了车门下去,将手机摁灭了,往兜里一塞,扫视了一圈。
不怪姜衡衡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姜白野是跟着他爸来的,他都得怀疑是不是周韵装不下去好好后妈,露出真面目要将他卖了。
这地方在郊区,位置很偏,空旷又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远处是一片片松林,如果是冬天,落了雪应该会很好看,但是现在是夏天,这么多树紧紧挨在一起,让人看着只觉得热。
姜衡将后备箱打开,里头塞满了一大盒一大盒的补品,什么人参阿胶鹿茸应有尽有,不知道的还衡为是来探望哪个坐月子的朋友。
他提着挂绳拿了一半礼盒,司机张叔跟在后头一手拿了另一半,另一手拖着姜白野银白色的行李箱。
姜衡问:“他真住在这里啊?这也太偏了吧,他住这生活方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