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神色未变,目光却冷冽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寝殿内瞬时安静得落针可闻,仿佛箭在弦上随时可发。
少年似是没有察觉到寝殿内的气氛变化,垂落帷幔又轻轻动了动,下一刻,一小张脸迟疑的出现在帘子后。
正僵持着,执笔的楚帝忽而开口。
江德满一愣,而后马上就要高呼着跪下请罪。
楚帝不耐的道:“住口,滚出去。”
江德满惊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再留了,连忙招呼着一应宫人退下,只留下了名磨墨的小太监。
人都走尽了,白岩才些许放松下来。他战战兢兢的坐好,念叨着小贵人几个字,又隔着帘子去看外边的男人。
男人冷冰冰开口道:“你还要看到几时,想叫朕将你眼睛挖出来吗。”
他语气十分冷然,白岩哆嗦了一下,连忙道歉:“对不起。”
宫人已将策论一书,并着恰好够白岩够到的书桌和椅子一起备好了,就放在楚帝的书案一侧,比之起来一大一小,正好小了一轮。
白岩不敢再耽搁,他打开帘子,迈出一小步。
清淡的熏香袅袅升腾着,男人侧倚在椅背上,没有往他的方向看。
白岩紧张的攥紧手指,他一路轻手轻脚的小跑到自己的书案上,坐稳后仍然紧绷着身体。
他离左侧的男人不过几寸,呼吸间能嗅到男人身上特有的铁锈气息,淡淡的,和殿内冷淡的熏香融合在一起,减缓了些许威严的压迫。
白岩收回视线,努力集中精神,他绷直着身体,掀开策论的一角。
他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了。
梦再美好,也是假的,待到他醒来,就又是都江候府无用的世子。
即便别的做不到,至少答应先生的承诺,他可以做到。
白岩咬着唇瓣,克制着虚弱的感觉,努力把精神集中在书本上。
少年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缓下来。
极淡的像是糕点一样的香甜气息黏黏腻腻的掺杂在熏香内,桀骜不驯的暴烈信息素在其安抚下,刚硬又不自在的慢慢顺服下来,只有不时才会不甘的冲撞两下,最后又泯然于这股甜香中。经久之后,殿内只闻轻微的书页翻动声响。
“陛下,天色不早了,御膳房准备了些点心,陛下可要尝尝。”
申时,江德满敲了敲寝殿的房门,压着声音请示。
楚骥皱了下眉,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放下手中的奏章,沉声道:“传吧。”
“是,陛下。”
江德满低声应道,侧身挥挥手,示意身后捧着点心的御膳房的人进去。
楚骥忙起来时,时常不会顾着其他琐事。
只是现下不同。
男人倚在椅背上,侧目朝少年的方向看去。
少年趴在书案上,细瘦的小手还紧紧握着毛笔。
楚骥淡淡移开视线,自书案前起身。
宫人俯低身子,高举手中的玉盘。
御膳房一向知楚帝习惯,膳食也朴素简单,从不铺张。
可今日的糕点却是精致异常,有做成虎头虎脑模样的小兽点心,还有朵朵莲花瓣绽开的奇珍,一看便是用了心思。
江德满镇定的候在一侧。
楚骥瞥他一眼,语气没甚变化,只道:“放下吧。”
“是,陛下。”
知道这是自己赌对了,江德满略带着些喜意的应道,连叫人将糕点放好,准备退下。
“慢着,宣太河均来。”
楚帝唤住他。
江德满应下,迟疑道:“是,陛下。不知可是让太大人在前殿……”
楚帝眉头一皱:“这还要朕来告诉你吗。”
江德满一哆嗦,连忙躬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奴才这就去。”,他低着头,连忙领着一众宫人匆匆退下。
楚骥震了震袖,而后才居高临下的垂目看向身下的少年。
少年本就瘦小,这么趴在书案上,苍白一节瘦瘦小小的手腕搭着泛黄的书页,只露出小半张脸,墨黑的长发披下,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半扇。
楚骥发出一声冷哼。他扣住少年的后脖颈,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
这东西瘦瘦小小的,重量也轻得像是羽毛,楚骥两手抱着他,仿佛没有重量一样。
男人眉头又皱起来。
至少先楚帝那些无用的子孙们,一个个吵闹娇纵非常,没一个如少年这般脆弱,碰一下仿佛都要碎掉。
当然,也没他这么愚蠢,在他眼下还能睡熟。
男人垂目看着怀里的少年。
这东西被他抱起来时倒是机警的僵了一瞬,只是片刻就放松下来。不止如此,少年似是察觉到令他安心的气息,紧闭着眼,垂在身侧的两只纤细手臂抬高,又落下,最后摸索着攥住了男人胸前绣着暗纹的领口。
用了些力气,攥得细瘦的手背露出些青色痕迹。
视线上移,便只看到小半张脸。
这东西紧贴在他臂膀上,也就只剩下下半张脸还能被看见。
微弱的带着热气的呼吸紧紧贴在他臂膀处,仿佛挨着一个小火炉,对信息素紊乱时的楚骥来说,感觉尚好。
男人迈开步子,不再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只是手臂却放得更低了些,这使得少年窝得更舒适,头抵着他的肩膀,微张着唇瓣,猫崽子一样弱弱的呼吸着。
下一刻,他怀里陡然一轻。
男人停住步伐,再垂目看去,原本缩在他手臂中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被□□的褶皱起来的玄色衣袖才能看得出刚刚应是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在过。
“陛下,太大人已经在前殿等候了。”
殿外,丁从喜压低声音汇报道。
知道里边有位小贵人,丁从喜也不过是照常通报而已,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刚禀告完,殿门便在他眼前打开了。
丁从喜怔了一下,连忙跪地请安:“陛下。”
男人面色未变,眉眼却阴鸷得可怕。
他背着身,冷声开口道:“将里边的东西都丢出去,不要让朕再看见!”
丁从喜一怔,随即把头压得更低:“是!”
“慢着,不必了。”
男人又忽然道。
他闭目冷静下来。
区区一个坤泽而已,他何至于生此大怒。
“摆驾紫宸殿。”
*
天色渐晚,寒风萧瑟,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
正德负责驱着马车,自清则坐在另一侧,裹了裹衣服,哈了口热气扑手。
只是车撵刚刚行至都江候府街外围拐角,便传来有些骚乱的动静。
自清放下手,与正德对视一眼,朝都江候府的方向看过去。
马车驶过拐角。
世子府的侍卫已在侯府外等候许久了,见到马车,当即眼睛一亮,一路疾奔而来。
正德拉住缰绳,待稳住马车后,才厉声质问道:“大胆,世子驾前怎的如此莽撞!”
侍卫抱拳单膝跪在地上,低喊道:“世子殿下恕罪,只是属下有急事要报!”
正德还待要说,自清拧着眉摇摇头,看向被掀开的马车帘子,听到动静出来的宣王世子,伸手要扶。
楚祈宣避开他的手,外界风凉,他咳了一声,目光沉稳的看着跪在马车前的侍卫,道:“你先起身,有何事要报。”
侍卫得到命令,迅速高抬起拳头,急声回道:“回禀殿下,都江候府小世子他、他不见了!”
*
上书房。
太河均跪在殿下,正待行礼 ,楚帝打断他道:“爱卿免礼,朕叫你来,是想问问可有进展。”
太河均早有预料,起身回道:“陛下,臣确有事要报。”
自晌午惹了楚帝大怒之后,太河均便一直在藏书阁查阅典籍。
有了先统领与其坤泽的例子,这次查阅时,太河均在一些民俗典籍中也发现了蛛丝马迹。
因着坤泽数量稀少,乱世结束后,各国又都专门成立了坤泽宫,精心照养之下,少有发生坤泽在第二次成熟期陨落的事,是以对于坤泽的第二次成熟期的有关记载也相对稀少。
太河均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见到那名坤泽之时,是何状态。”
状态?
想起少年病歪歪的样子,男人微挑起眉,沉声道:“这东西两次现身,均是在狼狈之时,消失亦是在意识不清之际,依朕之见,倒是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目前的状况。”
这便对得上了。
太河均拱手道:“陛下,相适配的坤泽与乾元天生便具备感应能力。臣揣测,他应是处在第二次成熟期,又因不知道自己是坤泽,所以没有应对,才会在意识溃散时,由本能激起与陛下的感应。”
所以在白岩失去意识,或者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会再度消失。
男人抓住重点,他语气无甚变化的问道:“你的意思是,只有他才能决定何时何地出现在朕面前。”
太河均微顿,低声回道:“是……陛下。”
这便意味着他们无法掌控“他”出现的契机,楚帝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