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棠江默默表示惭愧,他作为一个地道的中国人,还不如罗娜对中国登山圈子了解得多。老鼠游戏,这个词他倒是知道,韩峥对他解释过,登山家们把成功登顶14座8000米海拔的山峰的壮举称之为老鼠游戏。而听罗娜的意思,张梁是这些老鼠中唯一一只“中国老鼠”。
“本来一个中国登山家很早就能完成这一壮举。”罗娜叹了口气,“可惜他在攀登最后一座山峰时出了意外,非常遗憾,这让中国的记录延后了十多年。ShanHe,那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登山家。”
“你说他叫什么?”何棠江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吓了其他人一跳。他神情激动,甚至有些狰狞,“罗娜,求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罗娜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或许用你们中文的习惯,他应该是叫HeShan。”
何山。
竟然是何山!
何棠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该怨恨,该遗憾,还是该哭泣。他曾经想过如果何山活着从K2回来,他或许会在一个与禹山山类似的登山家庭中长大。
而现实告诉他,如果何山能活着回来,他不仅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不受限制的登山环境,甚至还会拥有一位可以引以为豪的父亲。
何山死了,何山是抛弃妻子的无用男人;何山活着,他就会是一位给国家带来荣誉,给家庭带来声望的男人。
世人对一个人的评价,因为生死而产生了如此大的鸿沟。
死了,就一文不值。
“‘江河’?”滕吉轻轻推了一下,“时间不早,我们得出发了。”
“哦,哦,好的。”何棠江回过神来,对罗娜及安德烈告别,“下次有缘再见。”
滕吉开着租来的小车,载着何棠江离开了医院,只是临走前何棠江脑海中还总会想起罗娜的那一番话。他第无数次地在心中假设,如果何山没有死会怎样?
同样的,因此而带出了另一个问题,何山为什么会死在K2?这个问题,恐怕在何棠江亲自前往K2之前,永远都无法得到解答。
何棠江被救治的医院离博卡拉很近,从这里出发去安纳普尔纳峰,徒步得行走14天,但是滕吉给何棠江换了其他交通工具,这一路走来,他们坐过自驾的小巴士,搭乘过农民的小三轮,还蹭过两次驴车,只有实在无法难以翻越的地势,滕吉才会带着何棠江徒步。
比如眼前的这座密林。
安纳普尔纳峰位于尼泊尔中部,附近亚热带雨林星罗棋布。
“庆幸你不是雨季过来,否则得被林子里的蚂蟥烦死。”滕吉带着何棠江翻越密林的时候这么给他科普,“这里的蚂蟥无孔不入,我带着客人徒步翻越的时候,曾经有客人一只脚上盘满了十几只吸血蚂蟥,还有的蚂蟥还会钻到女人的胸罩和头发里去,要是不小心剔除的话,就会被它们钻进皮肉里了。”
何棠江听得头皮发麻,一边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
“现在这个季节还会有蚂蟥吗?”
“这个嘛。”滕吉看着他,“虽然现在是旱季,但是也不能说百分百没有蚂蟥。哎,你身后!”
何棠江本来就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听到滕吉这句话,更是吓得跳起来不断用手去拍打自己的脖子,生怕被那些无孔不入的水蛭钻到身体里去。
滕吉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你故意吓我?”
何棠江反应过来,气呼呼瞪着他。
滕吉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小心害虫。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越过密林,在密林的边界线外,竟然早有当地人牵着两匹马等候在侧。滕吉上去和那人沟通了些什么,付了钱,将马牵了过来。
“接下来的这段路程,我们可以骑马走一段,你会吗?”
何棠江咽了下口水,“小时候去动物园,骑、骑过一次。”
“好吧,看来我得重新教你了。”十八般绝技无所不能的滕吉,对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希望你能尽快掌握。”
十五分钟后,在马背上颠得快吐出来的何棠江,终于掌握了基本的骑术。
“你……滕吉,你简直是魔鬼。”他控诉用非一般手段训练自己学会骑马的夏尔巴人。
滕吉认真道:“我只是听取你的要求,尽一切可能完成使命。走吧,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赶路,在今天傍晚之前,必须抵达安纳普尔纳峰大本营。”
“上午我们出发时是海拔2070米,现在大概处于海拔3000米的高度,等我们抵达ABC,也就是安娜普尔纳峰大本营的的时候,是海拔4130米。今天之内会有2000米海拔的提升。”出发之前,滕吉再次警告何棠江,“如果你有不适,请立刻告诉我。”
一天之内提升2000米海拔,对任何人来说都绝不是一件易事。然而对于阿式登山者来说,这只是对他们的必备要求。
韩峥是第一个前进到安纳普尔纳峰海报6400米的三号营地的训练者,而一天之前,他还在海拔不到2000米的尼泊尔市区内。一天之内跨越5000米海拔,他的表现让其他参加冬训的人议论纷纷。
人们议论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中国人,猜测他还会有什么让人亮眼的表现。可因为韩峥不爱与人交流,因此也很少会有人与他主动沟通。
“嘿,我是安迪€€霍克。”一个大块头的白人汉子难得和韩峥打招呼,“你可是出尽风头了,新人。”
韩峥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无视这个大块头。
“一天之前还躺在医院里的人,现在安然出现在安纳普尔纳峰的三号营地。那些人看到你,才应该明白什么叫‘出尽风头’。”
“你是在夸奖我吗,谢谢。”大块头害羞地挠了挠脑袋,“其实我没怎么受伤,只是当时被震晕过去了,还要多谢好心人救了我。”
“可我看,你也并不关心救你的好心人是谁。”韩峥暗暗嘲讽道。
大块头疑惑地说,“我想应该是救援队的人吧。只是当时情况那么混乱,也不可能找到他们。再说我是来登山的,总不能为了寻人而一直留在山下。我把对救命恩人的感谢放在心里一直替他祈福,他会理解我的。不过如果‘他’是个姑娘的话,我倒愿意以身相许。”
说着,这人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阿欠!”被寒风吹得直打哆嗦的何棠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滕吉回头看了他一眼。
何棠江耸了耸肩,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恶寒。”
“小心不要感冒了。”滕吉看着西方的天空,“还有一个小时就将日落,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抵达大本营。”
“如果没有赶上呢?”何棠江有些担心。
“没有那种假设。”滕吉看向何棠江,“‘只要队伍里有夏尔巴人,躺着也能上珠峰。’这句话可不仅是调侃。”
这个夏尔巴人自信地说。
“所以你要把我背上去吗?我躺好了,来吧。”
“……那样收费要翻十倍。”
“我还是自己爬吧,谢谢。”何棠江立刻站好。
滕吉笑了下,说,“或许你可先看它一眼。运气好的话,从这里,你已经可以看见安纳普尔纳峰的峰顶。”
随着滕吉话音落下,笼罩着山顶的云雾仿佛听到召唤般披着长裙的缓缓离开,位处苍穹之下,那被夕阳照耀成璀璨金色的山峰夹带着皑皑白雪,映入何棠江的视线。
安纳普尔纳峰,世界第十高峰。
何棠江接触的第一座海拔8000米以上山峰。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三个小时~我熬不住了,先去睡了~
大家晚安。
修改禁忌词,更新稍晚。
第43章 尼泊尔嘿(七)
“你若是来得再早一点。”走在前面的人踏过积雪对他说, “就可以在山下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情景,不经有些向往。
“那得是什么时候?”
“每年的四月份。”滕吉说,“杜鹃花会盛放在山坡的每一个角落, 徒步行走的人必须十分小心, 才能让自己不踩上他们。”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就变得不那么向往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 四月份也是尼泊尔的雨季吧。”
滕吉笑了起来,“不经历苦难,怎么见美景?就把蚂蟥们当做护花使者来看,不就浪漫许多了吗?”
“谢谢,我可不想要会吸干我血的护花使者。嗯,怎么不往前走了?”
滕吉转身,指着前方的一处告诉我。
“到了。”
我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滕吉说的到了, 是指抵达了安纳普尔纳峰的大本营。这一路上, 我不止一次询问过他究竟还要多久抵达, 在离开密林的时候, 滕吉告诉我快乐,在路过鱼尾峰的大本营的时候,滕吉告诉我快了。但是这个“快了”, 就像吊在毛驴面前的的一根胡萝卜, 看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无法抵达。
就在我心里已经放弃关心抵达的时间时, 滕吉却告诉我, 我们到了。世界第十大山峰€€€€安纳普尔纳峰的大本营, 就在眼前。
在最后一丝太阳余晖之下, 我首先看到的是两根瘦长的黑影。过了好一会才分辨出来, 那是两根竖立在地上的木棍,足够两米多高,两根木棍之间挂着一块简易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写着“我们诚挚地欢迎所有前来此地的访问者€€€€海拔四千一百三十米,安纳普尔纳峰。”
那字刷的是赤黄色的油漆,在黑色的背景映衬下格外显眼。旁边还有一个低矮一些的黄色木牌,上写“安纳普尔纳大本营”,还有一些其他说明文字。在看到木牌后面的营地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安纳普尔纳峰的大本营就在我眼前。
因为天色将暗,有不少人从其他前哨营地返回大本营,他们在看到我和滕吉这个标准的“协作-新人”组合时,并不感到意外,有几位熟人还和滕吉打了声招呼。
“如果你要找人的话,可以去入口处的一号帐篷。”滕吉说,“那里会有一些常驻的管理人员。”
“常驻?”我张大嘴,“住在在海拔四千米的登山营地?”
物资呢?开销呢?生活不会不便利吗?
“他们一年中至少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会留守在大本营,算是常驻了。至于水与食物,有挑夫会挑上来,山上没有别的开销,要想以自己的资金维持四个月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大本营信号时常失灵,只有一部卫星电话可以一直对外联系,比较封闭。”滕吉想了想,顺手回忆了下自己的当年,“我刚出来的时候,家里的兄长就在我这里介绍我当了一年的挑夫,正是在这里攒下了资金让我有钱去报名向导学校。”
从挑夫到初级向导,再到高级的登山协作。如今获得了尼泊尔全国都只不过几百名的国际高山协作的资格,滕吉是自己跌爬滚打一路艰难走上来的。
想到自己是与这样的人一起陪伴着上山,心里感到可靠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愧疚。登山者们对于夏尔巴人们无止尽的需求,不断高涨的商业化登山,恐怕也是迫使无数夏尔巴人走上这条危险求生之路的原因之一。
“滕吉你说的香格里拉是哪里呢?”
我还记得第一次询问他为什么要登山时,滕吉给我的回答。
“你知道吗?”滕吉沉默了一会,对我说,“数年之前,只有国外的登山者才会得到登顶认证。夏尔巴人即便陪同他们一起登顶,替他们承担了绝大部分负荷和开拓的工作,也不会得到登顶证书。有的人十数年在珠峰走了无数个来回,珠峰的登顶者名单上却从来没有记载过他的名字。登山家们将登顶山峰视作荣誉,而对我们大部分族人而言,登山却只是谋生的工具。”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登山家要执着于登顶,甚至不惜自己生命。我曾经也怨恨过他们,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说到这里,滕吉眨了下眼睛,“那是很长的一个故事。如果你只是问我的香格里拉在哪,我能告诉你的事,我所寻找的香格里拉,是一个未来,一种可能,任何夏尔巴人都不用再为生计去亡命登山。我们可以从事其他职业,可以在城市生存,可以像你们的孩子一样安逸平凡地生活。如果我们登山,也只是因为热爱才登山,而不是为了活命。”
我心情沉重起来,“会有那样的香格里拉吗?”
滕吉笑了,“只要去找,总能找到的。瞧,那是你的朋友吗?他向我们走过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大概是因为我和滕吉在大本营门口停留了太久,不知道是什么人通知了韩峥,竟然把他也给喊了出来。
很快,我就知道这个“告密人”是谁了。
那是一个有点眼熟的大块头,左脸颊上被划伤的伤疤还没长好,却一点不影响他的活跃。
“我看到一个东方人站在营地门口,就想到有可能是来找你的。”安迪€€霍克对韩峥有点邀功地说道,“不用太感谢我啦,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认识就好。”
韩峥理都没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以为你知道分寸。”他一开口,语气就如一阵寒风,“在腿伤还没好全的情况下就跑到这里,你这是跟谁学的莽撞?”他眼睛瞥了滕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