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自己脚上的伤口。这一路走来,整整两天,竟然忘记它了,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隐隐的疼痛,真是够可以的!心里来不及佩服自己,我连忙道:“我并不打算登顶,只是想过来一次大本营,也雇佣了专业的夏尔巴协作。”
“为什么?”
韩峥问。
我看他神色认真,也认真地回答道:“一开始是不服气你出尔反尔甩下我来到尼泊尔,后来是自己想见识一下更广阔的登山世界,来到这里的每一刻我都有新的认识。”
“那你可以继续在山下增长你的新的见识。”韩峥冷笑道。
“那不一样。”我说,“我想亲眼见证你拿下冬训的名次。”
韩峥明显怔楞了一下。
这句话藏在我心底好久了,这份后悔也一直隐隐酝酿,直到那天禹山山亲口说出韩峥是为了寻找我才下山参加救援,心里的这份冲动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韩峥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脾气很坏,为人刻薄,眼中除了登山可以说是不存他物。然而这样的他,却是一位可靠、出色的登山伙伴,前几天的事情验证了,他也是一位绝对不会抛下同伴的登山者。
如果我注定要去做一些有风险的事,为什么不寻找一位可靠又值得信赖的同伴呢?
我看向韩峥。
“如果你拿下冬训第一,请做我结组的同伴。”
韩峥反问,“凭什么?”
“只有在你证明了自己之后,我才能证明你没有选错人。”我说,“只有确认了你的强大后,我才能以你为目标,督促自己达到像你一样的高度,直到再一次成为与你一起登山的同伴。”
“你为什么要登山,何棠江?”
没想到韩峥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可以回答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然而这一刻,看着眼前的安纳普尔纳峰,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我想看一看,顶峰是什么模样。”
峰顶的景色,只有登顶者才能看见。我想知道那让何山和诸多登山者一度着迷的景致究竟有何迷人之处,我想知道那些巅峰到底能不能用我的双脚亲自去丈量。
我想再体会一次狂风呼啸,背生双翼的梦境;我想再感受一次山岚簇拥,静默注视的目光。
山呐,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走近它们是看不穿的。
这或许,就是我登山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尼泊尔呀,尼泊尔嘿,尼泊尔啦~尼泊尔呼呼~
第44章 尼泊尔暴雪(八)
何棠江跟着韩峥进了营地, 才发现营地里的布置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他之前只去过四姑娘山大峰的大本营,两者之间的海拔虽然没有多少差距,但是营地设施却是相差很多。安纳普尔纳峰大本营作为世界第十高峰的基地营, 除了日常的生活设施外, 还有专门的通讯设备, 专用的高山厕所, 厨房设备、防冻设备以及救援装置等,都应有尽有。每隔几天便会有挑夫来到大本营,为驻扎在这里的人员送来新的生活物资,并运走他们的生活垃圾。然而这还不算是最豪华的,听说珠峰大本营甚至还有专用的停机坪。
“如果没有挑夫,我们在高山上可真的活不下去。”那个名为安迪€€霍克的男人很自来熟地拍着滕吉的肩膀,“夏尔巴人拯救世界!”
滕吉附和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觉得很兴奋。
“禹山山呢?”在韩峥带路的时候, 何棠江忍不住问, “他不是和你一起参加冬训营的吗?”
“你带羽绒睡袋了吗?”韩峥反问。
“什么?”何棠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里的最低气温是零下六十度, 如果你没带任何把保暖装备, 晚上就会被冻成人干。”韩峥瞪着他,“不要告诉我你没带。”
“带了,我带了!”何棠江举手做投降状, 自从在四姑娘山见证过同行的大叔没带睡袋花了冤枉钱后, 只要出门登山,何棠江必检查的就是自己的装备是否齐全, “而且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滕吉。有他在, 我们怎么可能发生这么不专业的错误?”
“我们?”韩峥的目光转向一边的夏尔巴人。
滕吉€€夏尔巴对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韩峥收回视线。
“的确, 借登山谋利的夏尔巴, 不可能自砸招牌。”
何棠江皱了下眉, 不满道:“喂,你不要仗着人家听不懂中文就在这里说人家坏话啊。”
“禹山山去了一号营地。”韩峥这时候却开始回答何棠江之前一个问题,却没有解释的很清楚,只是说,“天黑之前他们会下撤。”
韩峥口中的一号营地,是安峰大本营外的第一个前进营。
喜马拉雅式登山通常会通过设置好几个营地来中转完成登顶目标,大本营又称作基地营,具有完备的物资,可供登山者们做准备及休整,是始发站。前进营地,则是开始正式攀登后到登顶之前的中转营地。如珠峰设有四个前进营,分别命名为一号营地、二号营地、三号营地和四号营地。
同样的,安纳普尔纳峰也有四个前进营地。一号营地海拔五千一百米,离四千多米的大本营的距离听上去并不遥远,然而一想到韩峥刚才说的最低温度,何棠江看着此刻已经有些暗下来的天际,隐隐担心。
他跟在韩峥身后追问,“我问过滕吉,他说安纳普尔纳峰最合适的登山季节是每年的四到五月,以及九到十月。现在已经十一月份了,你们真的要在这次训练里完成登顶吗?”
韩峥停下来,“你害怕?”
“害怕。”何棠江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没有人会故意选择最恶劣的天气去攀登一座8000米雪山,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其实,最初从叶廷之口中听到韩峥的冬训任务是完成安纳普尔纳峰的登顶时,何棠江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困难的。然而当他真的踏入尼泊尔,从滕吉等人口中一一了解这些可怕的山峰,他才明白韩峥他们在做的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西北寒流从山峰的缝隙间呼啸而过,最大风速甚至可以达到90米每秒,最低温度则是零下六十度,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登顶,真的有可能吗?这个冬攀训练会不会太残酷了些。
韩峥还没有回答何棠江的问题,他们面前的帐篷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长着白须的中年白人对他们打招呼。
“快进来吧,天快黑了,有什么话到里面来说。”
这是何棠江第一次见到约瑟夫€€希尔顿。
他是一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不,应该说他已经半只脚步入了老年,黑白参差的头发和雪白的胡须,无不彰显着青春的流逝。然而当他坐在年轻人们面前的时候,却一点都不显得苍老,对山峰的热情让他依旧充满活力,甚至更像个孩子。
这个老小孩一一拥抱了在场的年轻人,哪怕是初次见面的何棠江也没有放过。
他的帐篷很温暖,就如同他本人带给其他人的感觉。
“我想我认识你。”这老小孩对何棠江眨了下眼睛,“前几天,有个匆匆忙忙的小伙子跑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想办法调到下山的直升飞机。那时候我就在想,他要找的一定是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伙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约瑟夫€€希尔顿,叫我约瑟夫就好。”
韩峥本人还没什么反应,何棠江却觉得尴尬起来。
“你、您好。”
“还有滕吉,这次真该感谢你们,要不然我这个老朋友的孩子就要出大麻烦了。”约瑟夫拍着安迪€€霍克的肩膀说。
“等等。”安迪€€霍克一脸茫然,“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看向周围人的表情,须臾,恍然大悟,“天啊,不要告诉我,那天救了我的就是你们!”
他瞪向何棠江,又瞪向韩峥。“你早就知道!”
约瑟夫也奇怪,“你们明明坐一辆车进的山,连人都认不出来?”
“我在车上一直都在睡觉,根本没注意其他人。”安迪€€霍克道。
“睡得连自己摔下悬崖也不知道。”韩峥冷笑一声。
“可为什么你们都没告诉我是你们救了我?”他又看向何棠江和滕吉寻求答案。
滕吉说,“夏尔巴每年都在山上救了很多人,没必要特别提起这一件。”
何棠江看着这人左脸颊上的伤疤,干笑道,“我也忘了。”差点把人毁容这件事他可不敢承认。
“既然大家认识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聊。”约瑟夫打了圆场后就吩咐起别的事,“安迪,你用无线电问一下一号营地人员的下撤进度,看看他们情况怎么样。韩峥,你收拾一下帐篷和睡袋,准备好食物,一会可能用得到。”
“你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呢?”约瑟夫问他们。
“我可以在这里看到冬训结束再离开吗?”何棠江小心翼翼地问,“我会支付费用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冬训的内容。”
谁知,约瑟夫苦笑一声。
“冬训可能要被迫结束了。”
“什么?”何棠江错愕地看向韩峥,心里发出了和刚才的安迪€€霍克一样的质问。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正在下撤的队伍是最后一组进山的队伍,在他们撤回大本营后,冬训就会结束。”约瑟夫叹气说,“这次冬训,就到此为止。”
“你们已经完成登顶了吗?”何棠江问。
“不。”韩峥开口,“登顶失败,第一批登顶的队伍在二号营地发生了意外,伤员已经被送下了山,但是组织者怕承担更多责任,冬训才被迫提前结束。”
何棠江咽了下口水,“是多久之前的事?”
“六个小时之前,禹山山他们是最后一组训练队伍。”韩峥说,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喧哗声音,在他发怔的功夫,身边的人纷纷走出了帐篷,何棠江迷迷愣愣地也跟着出去,漫天的风雪先冻得他打了一个哆嗦,然而他才注意到远处那支打着探照灯的队伍。
黑夜的山岭下,这支从山巅下来的队伍就像在夜色中前行的死神,而他们,也的确带来了来自高山的噩耗。率先回来的队员们向约瑟夫汇报,训练队伍在下撤过程中遭遇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他们走失了一名队员。
那个队员的名字,叫作禹山山。
他们又在讨论什么,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然而没有人去注意何棠江。过了好一会,何棠江才回过神来,拼命拽着韩峥的衣袖。
“你们不去救他吗?”
“约瑟夫会有安排。”
“你呢,你不救他吗?”
“如果约瑟夫安排,我会去。”
“我不是问你‘如果’,不是问你‘安排’!”何棠江吼道,“是禹山山,和我一起参加选拔,被你选上的禹山山啊!你自己不想去救他吗?”
韩峥无动于衷,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何棠江吼了几声,见韩峥还是无动于衷,趔趄地后退了几步,失望又震惊地看向他,“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韩峥只是说:“救你,我不会死。救他,可能会。”
“我以为你不怕死。”
过了好一会,韩峥才回答。
“我怕死的不值得。”
“混€€€€蛋!”何棠江冲上去要揍这个家伙,却被身后的人拦了下来。
“冷静!‘江河’!”滕吉紧紧拽着他,从背后困住他,“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他没说不去救!况且,就算他拒绝,你也不能强迫任何一个人为了救别人而送出自己的性命。明白吗,‘江河’?!”
滕吉比何棠江更了解现在的情况,天将要黑了,暴风雪突袭,温度骤降,视野受阻,作为一个合格的判断者,约瑟夫很可能会放弃救援以保存大多数人的安全。他没有把话向何棠江说明,是怕他更加难过。
“可如果没人去救的话,没人去救,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这是什么道理?”
那是禹山山,十八岁的禹山山,两天前还在和他说话的禹山山,傲慢的禹山山,有一个令他羡慕的家庭的禹山山。他一个人陷落在这场暴风雪里,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