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生活,威廉很不适应。
“作业!”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恶魔,“世界上怎么会存在作业这么恐怖的东西!”
布里茨先生从来没给他布置过作业。或者,好吧,也许布置过,不过他从来没做过,也没人管他。
“是格林先生的拉丁语?”乔尼拿起威廉的拉丁语作业看,“他布置的作业一直很多,不算难,但是很花时间。”
“他出的题目这几年都没变,我给你找找我以前的作业,你随便改改就是了,他不会发现的。”乔尼说。
“你这是什么表情。”乔尼被威廉脸上的表情逗乐了。
威廉眼泪汪汪:“谢谢乔尼,你真好。”
“你哥才是优等生,为什么不找他?”
“唉,”威廉愁眉苦脸地盘腿坐在乔尼的床上,“他会辅导我的功课,但是不让我抄作业。”
“乔尼,你敢信吗,我觉得他想让我上剑桥。”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威廉忧愁得要命。
他在学业上确实没什么天赋。尤其是他的数学,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什么方程,什么函数,加加减减,各种曲线上升又下落。这些东西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一点也学不懂。
“这不合理,”爱德华对此无法理解,“你的乐理不是学得很好?那里面也要用到数学啊?”
“那完全是两码事!”
总之,数学是威廉成绩最差,也最不喜欢的学科。
其中,他的数学老师盖德先生居功至伟。
“这样简单的题目都答不出来?”
盖德先生居高临下地站在威廉的课桌前:“可见血缘传承并不可靠。你可能是最愚钝的一位奈廷格尔。”
“好好学,不要给你的家徽蒙羞。”
威廉的思绪游移到了黑板上方的校徽上。那盾形的校徽上,停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其元素取自奈廷格尔家族的纹章。
“奈廷格尔,这个问题你总该会了吧?”
威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盖德先生在说哪一道题。
“答案是100000。”
威廉随口说了一个数。他只是无限制地报着“0”而已。
盖德先生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不会吧,居然蒙对了。
盖德明显不相信他是自己解答出来的:“你的解答思路呢?”
怎么可能说得出来,他本来就是蒙的。
于是威廉深沉地望着他,答道:“直觉。”
学生们哄堂大笑。
“到前面来罚站,奈廷格尔!”盖德先生怒气冲冲的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但是课堂也并非都那样无趣。
比如,威廉很喜欢罗伯茨先生的文学课。
“今天,我们一起学习莫里斯€€梅特林克的剧作《青鸟》。请大家翻开第一页。”
威廉翻开手中的剧本,第一页是戏剧的人物表。
“……让我来为你们分配角色……奈廷格尔,你来扮演主人公蒂蒂尔,可以吗?”
“啊,哦,好啊。”威廉点点头。他刚才又被窗外的树影吸引了。
但是罗伯茨老师从来不在乎他在课堂上走神打瞌睡,或是迟钝跟不上趟。他总是很喜欢威廉,他夸奖威廉写的诗歌“天马行空又灵气十足”。
他还喜欢威廉的朗诵€€€€
“威廉,你读课文的时候,气息稳定,吐字优美,我希望你在话剧上继续发挥这一专长。”
是这样吗?威廉从来没注意过他有这样的天赋。
他来到讲台前,看着手中卷起来的剧本,念起他的台词:“是米蒂尔?你睡着了吗?”
……
当然,威廉最喜欢的课程还是音乐课。
音乐课的老师布朗先生,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
第一堂课上,这老头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慈祥地望着眼前的一群新生,就像老农看到新的一茬茁壮成长的幼苗。
“孩子们,变声期已经结束的请站起来。”
威廉跟寥寥几个同学站了起来。
威廉的变声期很早很短,短到布里茨先生甚至带他去看了医生才确认他真的已经变声结束€€€€他的声音依然比普通男性要柔和得多。
布朗先生将他们这几个已经变完声的孩子像赶小羊一样赶到房间后面,让他们聚作一堆。
“那么正在变声期的请站起来。”
又有一小撮学生站了起来。
布朗先生请他们站到房间边缘:“请你们保护好自己的嗓子。课堂上进行发声练习时,如果咽喉不适,就不必勉强。”
“至于你们。”布朗先生笑眯眯地看向已变声和未变声的孩子们。
“孩子们,站起来,让我们先做一些基本的热身。”
“哆来咪发嗖发咪来哆……”布朗先生弹着和弦,示范了一遍,然后指向学生,“该你们了€€€€”
“哆来咪发嗖发咪来哆……来咪发嗖啦嗖发咪来……”
合唱声伴随着布朗先生的钢琴声,在音阶上爬动。
“热身结束。”布朗先生说。
“现在我要一个一个听听你们的声音€€€€《天赐恩典》(Amazing Grace),都会唱吗?”
《天赐恩典》,18世纪的宗教圣歌,经过无数人的改编、传唱,它已是英国家喻户晓的歌曲。
一个接一个的孩子,随着布朗先生的伴奏唱起这首赞美诗。
有的优美,有的跑调。有的高亢,有的低沉。
几乎只要唱几句,布朗先生就会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站到那边去。”
布朗先生指了指教室右边:“低音声部。”
“你,”布朗先生又让另一个学生站到左边,“高音声部。”
等待的学生越来越少,直到轮到了后排的威廉。
威廉其实并不会唱这首歌。奈廷格尔家族有自己的教堂,他的父亲又厌恶音乐,当然不会带他唱圣歌。
至于布里茨先生,他似乎对宗教仪式并不看重。他在乡下从来没去做过礼拜。
所以他从没听过这首赞美诗。
好在他是最后一个,听了前面同学的演唱,拼拼凑凑地也学会了。
“接下来是你,”布朗先生向着威廉走来,“孩子,你得往前站,我耳朵背,快要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了……”
走到近前,布朗先生突然愣住了。
他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镜片,又戴上,他端详着威廉:“……约瑟夫?”
威廉眨了眨眼睛:“布朗先生,你认识我的叔叔?”
“你是约瑟夫的侄子?”布朗先生细细地看着威廉的脸,“你和他长得太像了……我真是老糊涂,他早就长大了。”
布朗先生自嘲地笑了两声:“对不起,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
“威廉。威廉……好孩子,让我们开始吧。”他把威廉领到钢琴边。
“《天赐恩典》€€€€”
轻柔的前奏响起,威廉吸了一口气,让歌声进入钢琴的伴奏:“天赐恩典,如此甘甜,我罪已得赦免……”
那是怎样的声音啊。
怪不得布里茨先生当初怀疑威廉尚未变声,那嗓音太过中性化,有着得天独厚的音高和音色。
如若当成男声,则是甜润美好,如若当作女声,则是低哑迷人。
尤其威廉的气息和吐字,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韵律。有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迷人。
他的唱腔镇住了房间内的所有人。
威廉闭着眼睛,他的声带均匀地震动,能够轻松地到达每一个音符的高度。
他游刃有余地唱着:“昔我迷失,今归正途……”
迷失。威廉心想,父亲那次抓着他的头发往钢琴上撞,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大概就称得上是“迷失”吧。他封闭了自我,因为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
“盲眼今又得见……”直到爱德华唤醒了他,用他的善意,用他的音乐。说起来,音乐真的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太阳在窗户的间隙中移动,威廉微微睁开眼睛,被窗外金色的光线晃到。
他的眼泪渗出了眼眶,高音却依然那样稳定、嘹亮€€€€似乎能永远歌唱下去,让人期待他永远歌唱下去。
布朗先生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人希望他结束,于是威廉就这样唱啊唱啊,直到一曲终了。
“F**k。”
一个学生率先打破了静默的氛围。
“注意语言,贾德。”布朗先生说,“作为说脏话的惩罚,给你判两小时的义务劳动。”
“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有道光见鬼地打在威廉身上,TM的像是圣灵附体似的。”
“六个小时义务劳动!”
“好的,布朗先生。”贾德抒发完他的感想后就心满意足,此刻认罚也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