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意识到,即使过上了隐居生活,迪伦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依旧敏锐不减。
“所以,这就是你通过詹尼斯联系我的原因,你在担心我?”
“是的,”迪伦向他投来忧心的眼神,“在蒙特雷,你为什么一开始选择唱《守望》?如果是曾经的你,一定会唱《我们在一起》。”而不是等到观众的意愿已然沸腾,才唱出这首歌。
威廉仰头看天,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果然瞒不过你。”
“因为我感到害怕。”威廉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
“鲍勃,我正在做一张新专辑。嬉皮士们给了我很多灵感,但是我很害怕如果这张专辑发行了,是不是我就真的要做他们的‘船长’?”
迪伦偏过头看他:“你又是怎么想的,你喜欢那群年轻人吗?”
威廉想起海特街上七彩的壁画,公社里淳朴的人群,还有蒙特雷如同乌托邦一样友爱的画面。
“说实话,我很喜欢他们。他们的理想虽然天真,但很可爱。”
“那你为什么会害怕人们知道这一点?”迪伦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快,让威廉没时间思考。
“因为他们会失败的。”威廉脱口而出。
当威廉说出这话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哦,所以这就是原因。”迪伦眯着眼睛笑了。
“不,不是这样……”威廉组织着语言。
“这没什么,一个理智的人不会上一艘必将沉没的船。”
威廉沉默了。
如果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又何必在皇家大汇演上得罪全部保守派。如果他是一个理智的人,在一开始就不该成为一名摇滚歌手。
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是啊,他又何必这样瞻前顾后。青鸟是一种粉身碎骨也不会被外物所困的鸟,他却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牢笼。
“别担心,朋友。”迪伦安慰他,“名声这东西虽然无法消失,但我们可以让它不影响你的生活。”
“你只管向前走,有一天累了,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退出。”迪伦拍了下威廉的背,“到时候你可以来做我的邻居。”
“我才不要。”威廉嘟囔着。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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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完老朋友后,威廉终于回到了穆格的工厂。
与迪伦的交谈让他舍去了犹豫不安,坚定了专辑的主题。
爱,和平,嬉皮士,理想主义,必将失败的抗争,美,躁动不安的青春。
这些关键词在他的脑海中徘徊,腾退到稿纸上,又转录到磁带里。
“技术是手段,不是目的。”威廉明确了专辑的基调,“我会使用新技术,会使用合成器,但是我之所以使用它们,只是因为它在我的音乐里是最好的选择。”
一进入录音棚,威廉就恢复成了那个独断专行的领袖。青鸟乐队的成员陪着他一天泡在录音室里十二个小时,这种工作狂模式让穆格大开眼界。
整整一个月,这张专辑才被制作出来。
穆格亲眼看到威廉如同打磨宝石一样,将这张专辑抛光成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作为一个工程师,他也感到激情澎湃,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在参与一件伟大的事情。
这张名为《紫》的专辑,连封面都像一件艺术品。
乔尼在设计时,选用了大量紫色系的颜料,参考海特村常见的招贴画风格,塑造出前卫迷幻的视觉效果。如果仔细分辨,人们可以看出封面上别无他物,只有一朵紫色的花。
《紫》的唱盘没有选用黑胶材质,而是使用了此时不算常见的彩盘技术。整张唱盘通体都是紫色的,甚至还有点隐隐约约的半透明质感。拿到样品后,威廉爱不释手,它真的漂亮极了。
“它的质量可没有黑胶好,比黑胶脆弱娇贵很多。”穆格说。
“这正合适。”威廉将它对着光看,“就像爱与和平一样。”
1967年夏天,没有任何征兆,青鸟乐队的LP专辑《紫》正式发行。
没有前期宣传,没有电台打榜,这张漂亮的紫色专辑突然出现在了各大唱片行的货架上。
青鸟乐队的名号外加漂亮的装帧设计,让人们不假思索地将它买回家里。
许多人在晚饭后,懒洋洋地躺在起居室里,将这张紫色唱盘放进唱机,无论他们期待着什么,他们都一定没有想到会听到接下来的一切。
首先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声音,好像一根针刺向了尾椎骨,让人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然后,浓重的电子合成器和节奏繁复的鼓点加入,猝不及防将人吸入一个迷幻的世界。
威廉的声音也加载了失真的效果:“向西开,一路向西!”
背景音中的噪点像是汽车的引擎。
乡村、古典、摇滚、融合爵士……人们无法分辨这歌曲的具体风格,难以置信的和声结构像一张网将他们牢牢缠住,只能瞪大眼睛等着音乐将他们抛出去。
这音乐太复杂了,每秒钟都有那么多事在同时发生,所以当人们被这首激情昂扬的开场曲抛向柔和的第二首歌曲《紫色的花》时,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首开场曲只有一句歌词,剩下的全是纯器乐演奏,并且持续了整整7分钟。
一首接着一首,这张紫色专辑前所未有,陌生而又独特,人们第一次听,甚至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它,但是每一个人只要开始听,就将它听完了。
它的编曲很复杂,歌词讳莫如深。这是一场旅程,从纽约到旧金山,送花的女孩,公社里自给自足的生活,城市中放浪形骸的青年。对社会现实的悲观,对爱的追求,一不小心就落入颓废的深渊,易碎的乌托邦。
人们跟着音乐或哭或笑,直到最后一首歌,如同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威廉将构筑的一切美好摔碎,露出赤裸裸的现实,一切戛然而止。
和平与爱转瞬即逝,脆弱万分,它们的力量永远撼动不了冷酷、自利与暴力。尽管如此,威廉依然选择那一边,哪怕已经遥望到失败的结局。这就是他本人的理想主义,也是他在专辑中给出的答案:人生不是为了获胜,而是为了践行本心。
唱片在唱机中毫无意义地空转,等待人去按停。
人们倒在地板上,迷幻的音效犹在耳边,世界在眼前旋转,意识进入了第四维度的空间。当他们回过神来,不知今夕是何夕,只隐约记得一个紫色的梦境。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在《紫》发行的第一个周末,街上静悄悄的,那些游荡的嬉皮士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异常的景象甚至引起了警方的警惕。事实上,他们只是都在家里听青鸟的唱片。
“威廉是个巫师,”第一次,那些乐评人没在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去听听他的《紫》€€€€那音乐里有魔法,不是假话!”
第139章 最伟大的作品
毫无疑问,《紫》这张专辑大获成功。
尤其是那些乐评人,他们简直赞不绝口:
“威廉从未停下探索的脚步,从第一首歌曲前奏的特雷门琴,就彰显出这张专辑十足的野心。先进的技术手段,灵活的编曲方式,共同造就了这张概念专辑。”
“是的,我称其为‘概念专辑’,很多人认为它应该被包含在‘实验音乐’中,然而从它讨人喜欢的听感上,我认为它已经超出了所谓探索的范畴,而是非常成熟的艺术作品。”
他们赞叹道:“如果说《海妖》是威廉走向艺术大师的第一步,《紫》就让他直接跨越了一个世纪,从古典艺术大师成为了现代艺术大师。”
“他超越了整个时代,再多的赞誉送给《紫》也不为过,只是我比较担心它的市场表现€€€€也许它是留待未来发掘的一部经典。”
乐评人当然会有这样的担忧,因为一般来说,所谓“实验性”、“艺术性”的东西,大众反响并不一定好。所谓超越时代,换个表述方式就是当下理解之人寥寥。
然而《紫》并不一样。
它卖爆了,彻头彻尾地卖爆了。
一开始是在嬉皮士的群体中。蒙特雷音乐节的余温尚在,威廉和他的青鸟乐队本来就在嬉皮士中享有崇高的声誉。
许多嬉皮士都崇尚探索内心世界,从而对抗外界现实。当他们听了《紫》之后,大受震撼。这群本来就精神敏感的青少年,听这张专辑时很容易陷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他们的各种反馈被当做猎奇新闻刊载在报纸上:
“那时候,我的魂魄仿佛离开了身体,陷入了‘无我’的境界。我感觉自己并不存在,又好像无处不在。”
“我看到了花,还有五彩斑斓的幻象。不,不是让人不适的,而是非常的美。我感受到了爱,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崇高的爱。我太幸福了,音乐停下时我以为这种幸福要离我而去,忍不住哭了。”
“听这张盘就像吃LSD一样,我在七彩的光环中穿梭,像跑马拉松一样精疲力竭。”
这些奇特的效果听起来太过超出常理,后世有学者进行研究,认为也许是新的听感的刺激,也许是暗示性的节奏,也许是某种说不上来的音波的效果,造成了这些特殊的体验。
然而此刻的人们不明真相,所以谣言横行。
有些人一定是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这种“魔法”。他们完全误解了人们所说的“听那张盘就像是用LSD”的比喻。
不知从哪里传出谣言,说青鸟在他们的唱盘中加入了非法的药品,一时间,无数瘾君子买来唱片,伸出舌头舔唱盘。
因为这种离谱的谣言传播面甚广,最后青鸟只得出来辟谣,表示他们这就是普通的唱片,并不含有任何特殊成分,也绝没有什么特殊效果。另外,舔唱片很不卫生,也会损伤唱盘使用寿命,非常不建议乐迷这样做。
很快,另外一个谣言又开始大行其道。人们说青鸟乐队一定是一群瘾君子,创作者威廉是个大毒虫。没有体验过千百次的迷幻境界,怎么可能做出这样迷幻的专辑?他们甚至只用音乐就能让人产生幻觉!正常人的大脑怎么可能想出这种超常的作品?
纽约的警察喊着NYPD,闯进他们的酒店房间,紧随其后的还有一堆长枪短炮的记者。
他们不仅仔细搜查了青鸟乐队以及相关人员的房间,还押着青鸟乐队每个人都做了血液检查。
人们对于青鸟乐队遭到突袭这件事褒贬不一。他们的歌迷大喊:“这是对公众人物的歧视,他们究竟怎么申请到的搜查令?”
尽管结果还没出来,青鸟的乐迷几乎都默认了青鸟一定有事。毕竟摇滚明星怎么可能不沾点这些?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制造舆论,提前替青鸟洗白。
但显然也有不少人在叫好:“这样的毒虫影响太坏,赶紧把他们逮起来!”
在警察的众目睽睽之下,在无冕之王的摩拳擦掌之下,人们在报纸上等到了警方的声明。
青鸟乐队比新生的婴儿还要清白!
这怎么可能?
在青鸟遭到调查的时候,只有一些娱乐报纸给了他们版面。除了青鸟的乐迷十分关注以外,其他人看了不过说一句:“哦,又一群道德败坏的摇滚明星。”
结果当检测结果出来后,反而彻底引爆了舆论,就连《纽约时报》都用头版头条报导了这条新闻。
它的标题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们是清白的?!”
警方的调查档案不知从哪里泄露了出去,威廉的血检结果传得到处都是。上面的指标证明了这位摇滚明星不仅没有使用非法药品,就连那些可以开处方的“合法”药品都没有使用,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说实话,这种清白程度在摇滚明星的身上出现,比搜出点什么违禁品还要吓人。”有人这么说。
青鸟乐队还因为这起事件再次登上了《今夜秀》的舞台。这档节目的主持人已经换了,换成了幽默风趣的约翰尼€€卡森。
“让我们来谈谈最近最热的话题吧。”在常规的热场和寒暄后,卡森放映幻灯片,一张检测报告被投影在屏幕上。
“威廉,现在美国人民比你还要了解你的身体健康啊。”卡森挤眉弄眼。
“我不是专业人士,看不懂这些指标,所以我们节目组请了专家帮忙,你猜怎么着?”卡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威廉配合地附耳去听。
卡森用所有观众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有点贫血!要多吃点红肉!”
“……”
哄堂大笑。人们看着电视上威廉无奈的表情,乐不可支。
卡森故意有点冒犯地拍拍威廉的肩:“孩子,多吃点饭吧,别挑食,你已经瘦到被人怀疑吸毒了。”
“这点我得替小威尔解释两句,”乔尼笑眯眯地说,“他不挑食,就是偶尔创作入迷了会忘记吃饭。爱德华叫他吃东西还会发脾气。”
“什么?我才没有!”威廉抗议。
“不,你有,只是你根本是无意识的,后来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