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久别舞台,今天的威廉格外亢奋,他感觉身体健康轻盈,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他一反往常站着不动的舞台风格,在台上蹦跳,挥舞手臂,炒热气氛,甚至到台前与观众击掌互动。
观众也十分兴奋,他们高举着手臂,跟着音乐一起扭动摇摆,舞台上的青鸟乐队的演奏依然那样纯熟完美,等一等,他们的技术甚至又进步了!
这首青鸟乐队的老歌被经过了重新编排,加上了大量失真,调整了速度和节奏,此刻的它一点也不落伍,反而充满了现代气息。
到了间奏阶段,爱德华极富冲击性的riff和快到出现残影的演奏,如同瀑布一样倾泻,让人目不暇接,迈克尔像是鞭笞一样敲鼓,配合威廉尖锐如同金石般的嗓音,几乎有了激流金属的雏形。
“我只在想一件事,要在六英尺前活得热烈€€€€”
台下的所有听众像是过了电一样,浑身一个激灵。太酷了,他们明明可以躺在传奇乐队的地位上睡大觉,但是他们居然依旧在不断尝试新的风格……
威廉的嘴边漾起一抹笑意,他状态极佳,五感也极其敏锐,他能感受到观众跳起时大地的震动,他能看到太阳落山时云层的滚动,他闻到地板下松木的香气,他听到远方警察窃窃私语的声音……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知到队友所在的位置。爱德华在他的左手边,他今天把吉他挂得有点低。乔尼在他的右手边,他正在纠结要不要去挠蚊子咬的包。迈克尔嘛,恰好在他身后,他可能挡住他了……不过迈克尔从来不在乎这个。他是不是临场改编了鼓点?大胆的尝试,不过非常成功。
音乐,美好的、和谐的、顺利的音乐,让他飘飘然在云端,他只想要飞得更高,以至于忽略了那些不和谐的杂音。
直到台下出现了无法忽略的混乱。
“停下!”
“警察!”
观众中出现了骚乱,有人正在人群中逃窜。
“放下武器!”
“举起双手,不要动!”
穿着制服和便衣的警察在追,他们被人群阻挡,这场追捕变得非常艰难。
尖叫声。
“他有枪!”
“嘭€€€€嘭€€€€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当威廉意识到的那一刻,他已经看见了,一枚银色的子弹正向他笔直地飞来,映射着夕阳血红色的光线。
又太慢了。
威廉眼中的世界,仿佛被放慢了一百倍的电影,那枚子弹简直有些慢吞吞的。
我能躲开。
他莫名其妙地这样想。
但是不行。
他突然意识到,迈克尔就在他的身后,如果他躲开了,这枚子弹就会正好击中迈克尔。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了,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威廉做不出更明智的决策,他只来得及拿起吉他,拿起那把爱德华送给他的蓝色吉他,挡了一下。
那枚九毫米的子弹从A弦与E弦之间穿过,带来一个摇摇欲坠的纯四度,那子弹穿过了盖板,穿透了琴体,威廉感到胸口在灼热地燃烧。
在被子弹击中的那一刻,威廉突然想起了他和父亲决斗的那一晚。
漆黑的夜色亮如白昼,他清晰地看见,他当时开的那一枪落空了。
是父亲的那一颗子弹,它擦过威廉的锁骨,而后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转而击中了父亲。
而威廉的那一发子弹,则穿越了时空,在此时此刻击中了他自己。
定格。
听说人死时会在视网膜上留下最后一幕的影像,威廉可不希望他的最后一幕是舞台的穹顶,除了摇晃的灯架和尘土外没有任何东西。
穹顶?
威廉后知后觉,他原来已经跌倒在地。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倒,永远昂扬向前的身影,轰然倒塌。那带给人们的恐惧感不亚于亲眼目睹伊卡洛斯之陨落。
威廉耳边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尖叫声,哭喊声,脚步声,警车凄厉的鸣笛,“威廉!”爱德华声嘶力竭的吼叫。他的脸上湿湿的,下雨了吗?
他喘不上气。
“击中了胸腔……”他听到乔尼的声音,有人在努力按住他胸前的伤口。
“……我好渴。”威廉说。
“不!”还是乔尼的声音,“现在不能给他喝水!”
威廉转动眼珠,身边全是人,分辨不出身份。他只能看到上方乔尼那张焦急的脸。
“别怕,威廉,你会得救的。”乔尼说。
还好吧,他不是很怕。其实除了那一瞬间,他并不觉得疼。威廉想要这样说,但他张着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天上传来巨大的噪音,那是威廉赞助的运送物资的直升机。
“感谢上帝!”爱德华喊道。
这成了他弟弟生还的最后一线希望。
威廉眨了一下眼睛,看到了直升机盘旋的叶片。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
他好像在漆黑的隧道中穿梭。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他感觉自己失去了身体,但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存在。
那是一种不会让人不快的黑暗,但是他依然想要离开。他努力挣扎,终于在远处看到了一束光。
他向着光的方向飞去,越来越近,光越来越亮,但是很奇特,那光并不刺眼,不像太阳,倒像是月亮。
那白色的光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它在召唤着威廉,威廉靠近它,他感到温暖幸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爱。
他的眼前一花,在那白光中,他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甚至知道了许多本来不知道的事。
他看到了父亲打他时的样子,那是一个多么可悲而弱小的男人。那个教师的龌龊念头,爱德华在级长会议上的发言……原来他果然是被爱德华赶走的。他看到了迈克尔的那只琼鸟,死去时依然睁着眼睛。乔尼的母亲其实并没有他描述得那么美好,在最后的几年,她消瘦如同骷髅,手臂上布满针孔……
威廉挥去了负面的东西,转而看向那些美好。他看到了他们最初到伦敦的时候,迈克尔在市场上买鱼,他熟练地与摊贩讨价还价。
“威廉,家里有老鼠,我们要不要养只猫。”爱德华居然这样和他说过好几次,不过他从来都不记得这话。
他看到理查德在法庭上侃侃而谈,威廉从未见过他出庭的样子,他其实也很适合做律师。
“威廉啊,”乔尼被模特围在中间,他在大放厥词,“他是我的理想,我的缪斯,我爱他……”女孩们噗噗地笑着。
好样的,威廉心想,你就是这样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是吧。
威廉集中注意力,他看到了更多。
布里茨先生半夜起来悄悄给他盖被子,他给他烤牧羊人派的时候,被烤炉烫到了手。布朗先生和琼斯先生手牵着手在海边散步€€€€威廉从未想到这两个老单身汉居然看对了眼。列侬百无聊赖地叼着吸管,他穿着水洗牛仔裤,看着他的经纪人用一种堪称诡异的生涩方式同他调情€€€€
威廉不该笑的,但他还是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索菲亚从牛津毕业了,留在英国工作。艾莎在大学里办了一个研究尼古赫帕的社团。明娜高高举着奖杯,似乎是一个摄影奖项。这件事她没跟他说过,他肯定忘记了祝贺她。
太多太多了,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纤毫毕现,只要看到这些,威廉就打心底里感到幸福。
他看到了最后的画面。
他终于搞清楚了那枚子弹从何而来。实际上,音乐节现场隐藏了一名毒贩,警方得到了线报,准备实施抓捕。
然而毒贩发觉了警方的存在,他企图逃跑。他持有武器,他开了枪,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全,警方也开了枪。
那枚子弹准头不行,它打飞了,没向着毒贩而去,而是向着舞台飞来。
威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收到无数次死亡威胁,与纳粹分子的枪口照面,住所被埋了几吨炸药,依然一次次死里逃生。
最后他没有倒在匪徒的枪下,却被警方的流弹击中了。
这不荒唐吗?这不幽默吗?
反正威廉是笑了。
好吧,这也挺好。威廉心想,至少他不用带着怨恨死去。怪不了别人,只能责怪自己的运气。
他浸泡在回忆中,很少有人在如此短暂的年龄经历如此丰富的人生。威廉觉得如果这就是死亡,那其实死亡也还不错,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观看永不间断的电影。
当他这样想后,他眼前的画面一动,他从记忆之中脱离,向着高处飞去。
他看到了美丽的草坪,彩色的小屋,他看到了詹尼斯。
“詹尼斯!”威廉飞奔过去。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威廉?”她大声抱怨,“我的屁股还没坐热呢!”
这确实是詹尼斯会说的话。
“你猜怎么着,”威廉说,“我死在‘生命庆祝音乐节’上。”
“什么?这名字也太讽刺了,兄弟!”一个爆炸头从篱笆外冒出来,是吉米€€亨德里克斯快乐的脸。
“继续往前吧,”詹尼斯推了一下他,“不要怕,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再见到我。”
威廉往前迈了一步,环境变了,他的脚下变成了柏油路,到处都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我没注意时间,已经多少年了,朋友?”威廉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他转过身,高高瘦瘦的斯图尔特站在那里。
他穿着文质彬彬的西服,依然是六十年代初的款式。
当时他是威廉的大哥哥,现在在威廉眼中,他已经过于年轻了。
“自你去世已经九年了。”威廉说。
“那也没多久啊,”他拍了拍威廉的脑瓜,“继续往前吧,威廉。”
“等等,”威廉想告诉他一些事,“你的妻子她……”
“别担心,”斯图笑了,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在这里我能看到一切。”
“所以之前在阁楼的是你吗?”
斯图狡黠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推了威廉一下。
威廉眼前一花,他看到了熟悉的景象,那是苏格兰乡下,布里茨先生的小屋。
带着喜悦,他熟练地打开院门,踏上落满苹果花的小径。他穿过门廊,屋内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威廉下意识地走向那架古董钢琴。
一个人坐在琴凳上,他穿着燕尾服,背对着威廉,威廉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姿和漆黑的头发。他正在演奏肖邦的《E小调前奏曲》28号第4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