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不错,很适合散步,若是没有身后脚步声就更合适了。
他走两步,身后的脚步声响两步,他停,身后的脚步声便消失,如此往复,沈桂舟无奈地加快步伐,张佑年在后面出声:“你不用走快,我不追你。”
到村头买扫墓用的用品,张佑年很自觉地拿出手机付款,沈桂舟并不是很想让他付,但张佑年把他的手机拿走了,还塞给他一瓶水。
沈和的墓地在后山陵园,后来迁进去的。
从废墟刨出完整的人很难,对于一个初中小孩来说,安顿好后事也很难,王婉不管,殡仪馆三番四次联系他们,王婉只接过一回电话,再接到殡仪馆来电直接挂断,不想管的意图明显至极,若不是偶然被沈桂舟接到来电,沈和可能直到最后都不会有人认领。
张佑年很识相地没跟着他上去,告诉他,他在下面等,让他慢慢走。
这条路沈桂舟不知道独自来过多少回。
先前几年,沈桂舟每年都会来,且准时来,往后几年,从他和张家纠缠不清开始,他逃离张佑年后,怕被张佑年找到,没敢在祭日当天来扫墓,挑着沈和生日去。
沈和有个习惯,带他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时候,总是挑着老人家的生辰日去,沈桂舟在课本上刚刚学过什么叫祭日,拽着袋子站在沈和身后,看沈和打扫这打扫那,忙上忙下,出声询问:“爸爸,为什么今天来扫呀?”
沈和喘口气,歇下来喝水,眉眼弯弯回他:“今天是你奶奶的生日,我们来给她庆祝。”
沈桂舟歪头看奶奶:“可是老师说,扫墓是在祭日当天扫。”
“见面肯定要挑个开开心心的日子,来,过来,桂舟,和奶奶说说话。”
不能在祭日来,沈桂舟前两年都选在沈和生日当天来,今天一整年生活好似翻天覆地,祭日和生日他都没遇上,春节一过,便想着来了。
沈和的墓碑前放着一些祭拜用品,灰尘落满一层,不知放了多久,他每年来的时候都有,并不意外。
慢慢打扫四周,他仔仔细细地清理杂草垃圾,又拿布轻轻擦拭墓碑。
掠过墓碑上那张照片时,沈桂舟擦拭的动作缓了下来,指腹轻柔地蹭过冰冷的墓碑,墓碑明明很冷,但沈和的笑却似有温度,沈桂舟错觉一阵暖意。
放完祭祀用品,拜祭过后,沈桂舟照例在沈和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背靠着,头轻仰,长久无言。
还是小孩的时候,他有很多话想和沈和说,王婉没把沈和认回来,他只得在梦里给沈和找块好地方,挖坑,埋葬,然后小小声地说:“爸爸,我想你了。”
后来沈和认领回来,他也不再爱开口说话了,胸口闷着不少话,但不愿说,只是坐着,也不知道是他陪沈和坐着,还是沈和陪他坐着。
再后来,他失了声,再想开口,也做不到了,在心里说,他也无从说起,更似不想让沈和得知他现在很糟糕,强迫自己不要回想这几年的经历。
“我在变好了,爸,”他在心底默念,略过了之前的所有遭遇,“你不用担心我。”
“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沈桂舟嘴角有笑意,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在心底默念,“到时候我当面和你说。”
€€
沿着阶梯走下,沈桂舟一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张佑年,双手交叉靠着树干,眼神放空,盯着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沈桂舟走近了都没发觉。
直至他走到张佑年跟前,似是鞋子进入张佑年的视线,张佑年才如梦初醒,一瞬间回神,琥珀色的瞳孔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无意识地对视,却都多少带着探究的意味,两人都滞了一秒,张佑年率先移开视线,松开交叉着的手,抬手刮刮鼻尖,又握成拳假意咳了下,出声询问:“聊完了吗?”
沈桂舟轻轻点了点头,视线依旧停在张佑年脸上。
张佑年最近脸色似乎更差了,眼底青黑,看起来像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
沈桂舟轻轻蹙眉,抬手比划:“你晚上有睡吗?”
问了也是白问,一看就没好好休息。
张佑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继而转为欣喜,又很快压了下去,嘴角扬起一抹笑道:“没……没什么事,我不爱睡觉。”
“别猝死了。”沈桂舟比划完,自顾自朝前走去。
张佑年跟上,从他手里拿过东西,很慢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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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邺被押送回国,案件很快受理,一审裁决下来,判处张建邺十年,张建邺申请二诉。
一审结束时,张建邺看他们的眼神阴森森的,怒目圆瞪,全身上下紧绷着,嘴唇一张一合,狠厉地比着口型:“等着。”
二审时间等法院通知。
但张佑年最近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刚从农村回来那阵,张佑年总是想方设法和他聊天,一点一点凑近他,又在他将冷淡的视线投过去的瞬间,悻悻远离少许。
可没过多久,张佑年便反常起来,声称有事处理,早出晚归,总是不见人影。
二审开庭前一天,沈桂舟走到客厅,只见张佑年坐在客厅沙发上,像尊石雕,不知道望着哪里出神,见他走近,迅速将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塞到沙发抱枕下,眼神闪躲好一阵,才快速眨了眨眼,对上他的眼睛。
心虚、抗拒€€€€这是他从张佑年眼眸间读出的情绪。
“躲什么。”他抬手。
张佑年笑得勉强,没有直面他的问题:“二审明天就开庭了。”
“你很舍不得吗?现在撤诉也来不及了。”
“我没在舍不得,”张佑年哑然,“他做错事,这是他的惩罚。”
二审最终改判,张建邺由原先判处十年有期徒刑,改判为十三年有期徒刑€€€€叠加恐吓原告等罪。
走出法院,岳蕴楚有专车接送,提前走了,他们准备找曲随汇合,曲随要接张佑年去医院复查,顺带送沈桂舟回去,一见面,曲随脸色可谓春风满面,碰碰沈桂舟的肩,又拍拍张佑年的背,语气满是愉悦:“他终于栽了,还上诉,二审上诉不过就是再打一次,板上钉钉的事儿。”
曲医生似乎比两位当事人更像当事人,还是大仇得报的当事人。
但张建邺什么手段,张佑年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怎会不清楚,张建邺说“等着”,那便肯定有后手。
隐患一日不除,便一日需提心吊胆。
张佑年沉思片刻,眸光森冷道:“你送桂舟回去吧,我有事要办。”
沈桂舟平静地望向他。
曲随:“你该复查了哥,别到时候还没亲眼看着张建邺进去,自己先噶了。”
张佑年注视着沈桂舟平静的眼眸,不曾开口,仅仅是眼神交流,就对了场话。
€€我自己去。
€€不用你去,我帮你,不要脏了你的手。
沈桂舟收回眼眸,看似云淡风轻,藏在身后握紧的拳头,指甲早已嵌入肌肤。
一切都按他所希望的进行,只剩最后一步了。
沈桂舟再度抬眸,眼里早已没有方才的淡漠,卷起了深不见底的海浪。
再等等。
快了。
第97章 “我忘了什么?”
张佑年再度步入探视室,时间选得刁钻,正值饭点,探视室透明板前只坐着张建邺一个人,把听筒放到耳边,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
他在透明版前坐下,拿起听筒。
亲人探视,火药味浓郁,充斥着空旷大厅的每个角落,仿佛见面的不是父子,是仇人。
张建邺:“你把听筒给桂舟,我想和他聊聊。”
张佑年眸光凛冽,语气咬牙切齿:“你成心的,明知道他说不了话。”
“你们一起报警,我还以为你们谈开了呢,”张建邺松松垮垮地伸了伸懒腰,“你还没带他去看医生吗。”
“你什么时候和纪忱联系上的。”
沈桂舟往张佑年的发尾看了一眼,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时候,这小孩挺有野心的,好用又听话,啧啧,可惜了,被沈桂舟牵着鼻子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张建邺一脸惋惜。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之前生的大病还没好吧,别说十三年,三年熬得过吗?”
张建邺眼眸那抹笑意消散了,眼底警告意味更甚:“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我对着干的。”
“如果你是指冻结的卡,抱歉,我现在没用你一分钱。”
张建邺冷冷地看向沈桂舟,恨意似乎顺着冰冷的探视台,一点一点蔓延过来,无形中聚成锋利的刀尖,正对他们的后背。
张佑年错身,挡住张建邺的视线,语气平淡:“还有份大礼,记得签收。”
语毕抽身,张佑年拍了拍沈桂舟,示意他该走了。
张建邺仍旧死死盯着他,沈桂舟嘴角缓缓扬起弧度,眼眸却没有笑意。
“活该。”他说。
€€
第二次探视张建邺时,张佑年装出一副好儿子模样,对着透明玻璃那头的张建邺嘘寒问暖。
短短不到两周,张建邺整个人只剩薄薄一片,仿佛来一阵风就能吹走,锤着探视台的手劲却丝毫不减,食指愤慨地指着张佑年,面色涨红。
“爸,这才多久,你怎么瘦成这样。”
“你,是你找的人€€€€”
“什么人?”张佑年思考了阵,恍然大悟,“那不是怕你在里面孤独嘛,在外面天天花天酒地,无肉不欢,进去了怎么反而不适应了?”
“你€€€€”
“难不成,当不惯下面那个么?我这不是不想让你费太多力气,少动点,要不然我们可等不到你出来了。”
张建邺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虚的,喘着气跌回座椅。
“张建邺,”张佑年收起虚情假意,眼眸在灯底下淬着光,“别再想着搞什么小动作了,叫人寄来的东西我全扔掉了,不想死得那么早就安分待着,表现好说不定还有减刑。”
似乎捕捉到什么关键词,沈桂舟身躯一震,凝滞了许久,错愕抬头。
他骤然记起,纪忱同事曾许诺将那本日记本寄来给他,可过去这么久,却杳无音信,他只当是日记本丢了没找着,才没给他寄过来。
难道被张佑年收到了?
沈桂舟趁张佑年不在家时,翻箱倒柜许久,也没看到类似的日记本。
看来张佑年说的不是那本日记本。
沈桂舟绕着家里走了一圈,关上了所有的窗门。
反正纪忱傻了,张建邺也病态得不成人样,收没收到日记本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门外响起指纹识别通过的声音,“滴”的一声,张佑年打开了门,只见沈桂舟坐在沙发上,眼眸不知道落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