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荣生笑了起来:“是。我不会对你说谢谢,因为在拉斯维加斯的教堂宣誓的时候就已经说过,结婚了,生老病死都要在一起,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像呼吸一样,你也不会对总是对空气说谢谢,对不对?”
颜湘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真的已经结婚的话。
话又说回来,他发现蒋先生虽然长得那么像混血,甚至面孔还更偏向西方人,但是中文无敌好,能说会道的,很会用言语来让他变得神魂颠倒……不是,七荤八素的。。
蒋荣生又摸了摸颜湘的脑袋:“不过假如我生病了,遇到不好的事情了,不需要你来照顾我,蒋家的下人会看着办的,他们一贯知道该怎做,这些事情交给他们做就好。你只需要坐在一边,就可以了。”
“我也会照顾别人的!”颜湘马上说,“以前的时候,我……,我…。”
颜湘想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在以前,照顾…,我一个人。”
越想越痛苦,不止是脑袋有点疼,是那种无力的感觉会涌上来,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他知道自己是一定知道的呀,脑袋实在是太糟糕了。
蒋荣生牵着颜湘的手,附身望着颜湘,“脑袋不舒服了?想不起来没事的。好了好了,我们不想了。”
颜湘的眉毛耷拉下来:“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昨天医生说什么啦?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以前的记忆,医生有说吗?”
事实上,昨天的会诊,医生花了很大一段时间去说这些事情。
大概意思就是,通过进一步的检查,发现这只是短暂性的记忆迷失,随着颅内血块的自行消除,会一点一点地恢复记忆。
但是这个时间说不准的,有可能是三天,有可能是三年,有可能是三十年。
人脑始终是个太复杂的东西,有亿万精密的神经组织,现有的医学水平无法还无法作出一个准确的数字预估,甚至连记忆恢复也不敢说百分百的把握,只是从血块的位置,病理特征来下结论,会逐步自行消除而已,然后恢复记忆而已。
蒋荣生把颜湘的手握得很紧,表情看上去有些担忧。
片刻后,蒋荣生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忍:“医生说,大概是很难再恢复了。”
颜湘有些迷茫:“啊?”
“医生说,当初意外坠下去的时候,撞到了海边的石头,溺水,再加上睡了这么久,能醒已然是奇迹。也无可避免地带来一些损伤。”
蒋荣生斟酌着,一字一顿复述,颜湘听着,心里的希望渐渐地渺茫了。
“损伤的代价就是脑袋不好使了?”
蒋荣生摸摸颜湘乱乱的卷毛。颜湘刚起来,头发比平时更膨一些,翘起的呆毛在阳光里散发着浅浅的光。
蒋荣生很善良地安慰着颜湘,
“不是脑袋不好使,就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而已。医生说,你不要总是强迫自己回想起那段记忆,这样对身体不好。除此以外,你是最聪明的小孩,你昨天不是还会说冷笑话么?”
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
颜湘:“听起来更笨了!那个冷笑话根本不好笑,你不要再提了。”
蒋荣生轻笑,揉了揉颜湘的脸,“不许提了,好可惜。好了,你去洗漱吧,吃完早餐我们回家了。”
颜湘被揉脸已经免疫了,不再那么想躲开,默默地听着回家这两个字不免有些心动,连问蒋先生自己为什么会坠海也忘记了,听话地去浴室刷牙洗脸。
浴室的洗手台上有一株小小的绿植,颜湘叼着牙刷,边刷边盯着那颗嫩绿的小芽,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在纠结着蒋先生说的,以后都想不起来的这种惨事。
但是,其实能醒过来可能真的很不容易了吧。
颜湘用手拨了拨绿芽的侧边叶子,软软的,根本不敢用力,仿佛轻轻一掐,嫩叶就会断掉。
生命真的很不容易,从黑暗的土里挣扎出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有见到光明的那一天。
颜湘磨磨蹭蹭地刷着牙,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本来就乱,刚刚还被蒋先生揉了揉,浅栗色更蓬松了,像秋天的时候农场上一团一团的羊毛,柔软得不得了。
颜湘自己也摸了摸。他的头发很神奇,刚起床的时候炸得像一团云,在刷牙的时候,它们慢慢地就顺了一些,垂下来,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颜湘望着被揉乱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蒋先生。
他忽然想到,可能不止他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感到辛苦,清醒地等待着的人可能更痛苦。
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如果这么长时间,蒋先生没有找过别人,一直在等,那该多难受。
颜湘刷着牙,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心逐渐变得柔软了一些,决定在没有想起来之前,或者直觉非常强烈蒋先生是个坏人之前,暂时相信一下他,把他当作家人。
毕竟他也不认识别的谁了。
洗漱完出去,咸香火腿粥已经摆在茶几上了,蒋荣生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墨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看不出来是在思考,还是在罕见地发呆。
只是蒋荣生脸上无情无绪的时候,看上去非常难以接近。颜湘的脚步顿了一下。
蒋荣生浴室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抬眼朝着颜湘望过去,“今天先试试粥,明天在家吃早餐,点菜更方便,家里什么厨子都有。”
蒋荣生把今天的咸蛋火腿粥说得很像应付似的,实际上它味道鲜美极了,米粥熬得软糯无比,入口米就融化了。
咸蛋黄沙沙的口感,火腿片得很薄,淡淡的烟熏香味很容易就被激发出来,又融化在骨汤熬得底子里,肉味清香,一口一口送进嘴巴里,在夏天的早晨吃着特别舒服。
蒋荣生陪着颜湘一起吃早餐,吃的时候,问颜湘,“这个喜欢吃么?”
颜湘快把一碗粥吃完了,点点头,笑着说,“好吃啊。”
“记下来。”蒋荣生对着身后说。
蒋荣生身后站着一个戴着银色边框的眼睛的男人,看起来一丝不苟的,脸上的镜片不像是普通的眼镜,更像是科幻片的拟人机器人的特殊装置。
那个人站在蒋先生身后,不像一个人类,更像是一个严苛,谨慎,百分百完成指令的仿真机器人助理。
颜湘模糊地感觉到,以前应该是认识他的。颜湘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两眼。
然而颜湘脸上的情绪实在是很明显,眼底澄澈,在想什么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
蒋荣生抬眸瞥了一眼身后,须臾,开口简短道,“我助理。”
蒋荣生似乎不想过多介绍。
颜湘“噢”了一声,朝着那个人很快地笑了一下打招呼,笑容看起来有些腼腆羞涩。
“认真吃饭。”
蒋荣生忽然淡淡道。
颜湘的注意力被拉回去,蒋荣生坐过去了一些,挡住颜湘往后看的视线,顺便往颜湘碗里放了一块澄黄的咸蛋,淡淡道,“把蛋吃了,有营养。”
这时候,放在茶几旁边的手机响了,蒋荣生抄起来看了一眼,“你先吃,我去处理点事情。”又回头对周容说,“你出来。”
到走廊上,蒋荣生问,“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是的,蒋宅上下的全部换了一遍,旧的佣人愿意退休的退休,不愿意的也已经处理了,稍后在邮箱发照片给您。”
“嗯。”
不在颜湘面前,不用藏着了,蒋荣生还是那副心冷手狠的作派,优雅高傲地,什么也不在乎。
有些人从祖上几代开始就在蒋宅里服侍,就像院子里经年的苔藓一样,根已经牢牢地扎在了这座古老的宅子里。
想一下全部铲除,不是那么容易的,只好用一些非典型手段。
蒋荣生的一道指令下去,尽管是见惯风浪的周容也有些心惊,然而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照着做了。
“医院里的医护处理了没有?”
“是,今早六点钟通知开会,全部警告过了。手机里面的所有通讯软件全部清理了一次。”
“颜湘学校的人呢?”
“清理过了。”
“还有剩下的那一位的呢?”
蒋荣生指的是齐思慕。
周容如实禀告:“昨天夜里四点钟警察就敲门了,现在人应该还在拘留所里,齐家已经派律师过去了,但是没有威胁,局里有人盯着,蒋氏的律师也开了一个小组,跟进中。”
蒋荣生冷冷地:“钉死他。”
周容点头。知道齐思慕以后很难再自由地踏出光明一步了。
蒋荣生又转头盯着周容,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墨蓝色的眸子深沉静默。
周容心里极其紧张地跳了两下,迅速低头,恭谨:“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颜湘绝不会从我的嘴里知道任何事情。”
他其实想说您瞒得了多久。
医生昨天说过了,随着血块的消退,颜湘是会慢慢想起来的。
但是如果他今天刚在蒋先生的面前说出这个话,三秒钟之后,他就会活生生地从北城医院的顶楼直接抛下去。
蒋荣生点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人基本已经死光了,不该死的也已经送走了,一切都铲除了。
“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我叫司机在楼下等着了,待会送您和颜湘回家。”
“你去吧。”
蒋荣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是经纪公司对齐思慕丑闻的紧急公关报告。
发邮件的人看得出来,报告得很忐忑,止不住的小心翼翼和恭敬,生怕投资方发火整死他们。
蒋荣生不怎么在意,收起了手机,推门进去。
从去年冬天,再交了冬,再到夏天的来临,每一天下班,蒋荣生推开这扇门,里面等待着他的,永远是一个安静,整洁的房间。
颜湘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眼睛闭上,睡得很沉。
房间唯一会动的,只有被风吹过的窗帘,以及因为过于烂熟,坠下来的花瓣,孤零零地飘下来,落在地毯上。
如果蒋荣生抬起眼睛望着玻璃门前面的镜子,他就会发现那种眼神无比熟悉。
童年时刻也是如此,母亲每日接完客回来,下班,推开家里的门,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除了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写字的蓝眼睛小孩儿,没有其他人。
但是漂亮又落寞的女人并不在乎那个小孩,她所期盼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曾经在这房间里,与那个男人有过很美好,很幸福的两个晚上,她完全陷进了爱情里。
然后被抛弃了。
然后每一天回来,推开门,期盼着幸福再一次出现。
然后每一天,都会很失望。
是那种平静的,隐忍的悲痛。不会哭也不会失去理智,眼泪裹着情绪,往心里流。
每一天都是这样。
然后,再一个夏天的晴朗早晨,蒋荣生又一次推开了这扇门,墨蓝色的眼睛垂着,片刻后,他抬起眼。
房间里的颜湘还在喝粥,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望着蒋荣生在笑。眼睛的颜色很浅,像散发着甜蜜松脂香味的琥珀。
颜湘的唇角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温暖的阳光陷进了柔软的酒窝里。
“你回来啦?我马上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