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暴风雨前通常是会有一段安稳的平和期。这日,苏岁祺从外面接了弟子新传回的消息。
季鸣霄与易晗峥两人只见他微蹙眉头,表情并不好看,自然能觉察事情有了不好的变化,神情不由浮出一丝凝重。
易晗峥沉声问道:“可是咎通再次来袭?我等尚未察觉异样,莫非此次并非是浔州城遭殃?”
“并非如此,尚未见咎通等人再次现身。只不过……”,苏岁祺轻叹一口气,语气严肃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就在今日巳时左右,宁州平城又出了大事。”
季鸣霄微有讶异:“怎会是平城?”
宁州平城……太不寻常了。
如今,一众魔修心照不宣,将主要目的地选定在浔州。至于其他州域的魔修,要么隐忍不发,要么偶有小打小闹,再要么就齐齐往浔州钻,只等着和咎通以及上古魔修一同搅得浔州不安宁€€€€按理来说,属实不该把事情闹到连风暴中心的浔州都要关注。
“正是平城。”苏岁祺道,“伏魔塔倒塌以后,妖邪魔修从中逃逸,隐苍门与回春门再没在伏魔塔遗址附近设立重重防守。而近些日子,平城情况比先前好了不少,有胆大的百姓心中盘算,坤神遗留的伏魔塔就算倒塌,必定遗留有不少玄奇之处。”
季鸣霄道:“他们既妄图从中捞取利益,必定会往伏魔塔倒塌之处探寻一番。”
易晗峥也道:“既是这般,想必他们之后在伏魔塔残骸处发现了不对劲的东西?”
“正是如此。”苏岁祺道,“那些百姓人数不多,可各个都是循着利益去的,一见伏魔塔遗留的土块,觉得不够新奇,便取了铲子铁锹往地底挖,非得看看下边是不是埋了坤神留存的宝贝。谁知道挖了半天,竟有百姓惊呼说他挖了条巨蟒!”
“……巨蟒?”易晗峥思忖道,“消息既顺利传了出来,我想,那东西要么没被百姓惊动,要么就说明它……根本不是巨蟒类的妖邪。”
“不错,”苏岁祺道,“那些百姓心中害怕,自不敢在原处多留,纷纷从坑里跳出去就跑。可他们虽顺利逃出了林子,却造成过大的动静,刚出去没多久,就迎面遇上隐苍门的巡查弟子。那些隐苍门弟子本就警惕万分,一见这些百姓慌慌张张,心里放心不下,赶去问了几句。”
“那几个百姓心有余悸,让方才大喊地底有巨蟒的百姓站出来解释。那百姓适才手上比划着,将事情跟隐苍门弟子说明。几个弟子听了自然不敢大意,嘱咐百姓不得再闯伏魔塔倒塌处后,谨慎着去林内探了情况。结果这一看可不得了!原来那疑似巨蟒的东西……分明是粗壮的藤蔓!”
“藤蔓……?”季鸣霄眼神微微一变,“木属性的藤蔓……按你们的想法,那是咎通?”
“现下还无法确定。”苏岁祺语气沉重道,“几个隐苍门弟子发现地下巨蟒的真实身份后,均不敢随意触动,轻手轻脚离去,以免打草惊蛇。”
“待此事传去严门主耳里,严门主定然也往这关节上想了。他自是不敢耽搁,立即领人前往,亲自查探,最终发现地下藤蔓蔓延距离极大,足足覆盖伏魔塔附近的整个树林。藤蔓与林内林木的根系交错混杂,生生填补了地下空洞。”
易晗峥道:“我猜有两种可能,一则,咎通早在伏魔塔未倒下之前便布下藤蔓,二则,咎通自上次大战之后,赶在众修者未注意的时候才布下藤蔓。”
季鸣霄道:“只能是咎通干的,可无论是哪一种,这些藤蔓都是绝好的大杀器与绝佳的隐蔽处,咎通不可能弃而不用。”
易晗峥颔首:“难怪长久以来寻他不得。”
“我想也有极大可能,”苏岁祺道,“只是目前不敢妄下定论,但是,平城伏魔塔倒塌之处必须前往探查,倘若真是咎通,或许可以趁其尚处于沉睡,强行斩杀。”
易晗峥想了想:“隐苍门那边,严正凯怎么说?”
苏岁祺道:“现如今,严正凯门主正在往各州传讯,大致意思是,隐苍门认为寻到咎通藏身处的可能极大,想与各修者势力合力探查伏魔塔倒塌处。”
“是该如此,”易晗峥若有所思道,“如今我们占据主动地位,必须先发制人才好。”
季鸣霄亦道:“苏师兄传讯给严正凯,一旦定下突袭之日,我将亲自前往平城。”
得了他意思,苏岁祺正要出门,临到门前似想起一事,止住脚步,犹疑问道:“宫主觉得此行……可需要副宫主前往查探一番?”
季鸣霄不假思索道:“不用。”
易晗峥亦接话道:“方姐姐身份不好直接现身,况且神明一道,天道不予指引,方姐姐去了也未必探得出结果,到时候由我看着能否做些什么便好。”
苏岁祺应了声,出门去了。
待他走后,屋内沉默片刻。季鸣霄突然道:“平城此次多半是咎通,你去与不去区别不大。”
易晗峥看季鸣霄一眼,眸中情绪显出复杂纷乱。他挠挠脸颊,低声回道:“大人别劝我啦,我好歹代表宁州探星楼,无论如何还是要去看看才合理的。”
季鸣霄沉默一会,才道:“也罢,此次严正凯与葛东龙等人都在,你切记莫要孤身一人。”
易晗峥轻轻笑出声:“自然,大人别担心我了罢……”
他想起一事,又问道:“比起这个,大人,你上次……是不是伤得很重?”
季鸣霄回他道:“不重。”
他的说法与多日前城中百姓说法全然不同。
易晗峥看着季鸣霄并未出声,他想,世间常有报喜不报忧一说。恰如他自己不想身边人过多忧心自己那般,季鸣霄大抵也不想他忧心过多。可是吧……忧心这种情绪,本也不是对谁都忧得起来,若想要收回,便没那么容易。
静静看了季鸣霄两秒后,易晗峥幽幽地道:“大人就别瞒我了吧?我都听娘亲等人说过了。”
季鸣霄垂了垂眼,眸色了无波澜。
“是又如何?”他淡声道,“咎通只有我拦得住。”
是又如何€€€€他说的是个道理。易晗峥心中有些闷闷的,不自觉间抿紧唇线:“无怪大人上次说,咎通在逐渐适应……”
沉默须臾,季鸣霄正正与他对视,平静道:“或许下次,我拦不住他。”
易晗峥眼帘猝然一颤,随着眸光渐黯,良久,他低喃着开口:“拦不住……那就拦不住吧。”
继而,他试探一般道:“反正,大人总归能保得齐性命。”
季鸣霄听出他话里暗藏的意思,陈述道:“你要我逃。”
不是反问。答案明了€€€€是你要我那么做的,但我不会逃。
倒也不出意外。易晗峥无可奈何一笑:“大人怎会逃……”
一时间满室静默,两人对视须臾,季鸣霄率先转了脸去,不再看他。
可这时,却听易晗峥毅然决然一般,低声喃道:“真拦不住,就一块给大人陪葬了罢。”
“……”这话说得,若按字面意思理解倒不难。一旦咎通当真无人制约,正道修者必定死伤无数,说是陪葬,分毫不夸张。
可季鸣霄自认为,他算了解易晗峥的……
易晗峥这话又何尝不是暗藏了些意思?这人太过稀罕……或者说是依赖身边能让他安心的人与物,倘若缺失了,那他自个儿,其实也是缺失了的。而且季鸣霄以为的这个人吧,稀罕的东西向来容不得失€€€€他或许会因此,推着自己往毁灭的道上走。正像他上次护着流霜那般……
傻傻的,又让人心中有几分疼惜。季鸣霄瞥他一眼,心中默默叹气,干脆直接挑明他道:“没出息,真若一语成谶,你都不肯给我报仇?”
易晗峥毫不困难听出季鸣霄话里含义。他心中蓦地一痛,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半晌未出一字。
他突然想,若是自己再笨一点就好了,听不懂季鸣霄的意思,还能当个快乐的黏人傻瓜。良久方能稳定心绪,他缓缓吐出一句:“……那就听大人的,先报仇。”
季鸣霄心下了然,轻叹一声,握拳抬手,像要敲他脑袋,却舒展五指,不轻不重落下。
“别瞎说,有些自知之明,我本意并非是要你为我寻仇。”季鸣霄轻声道。
“……”易晗峥没吭声。真是不给面子,还将他没有自知之明挂在口上。
而在季鸣霄抬手那一瞬,易晗峥就低了头去,心知自己心态消极,是错,该打。可他但没料到季鸣霄会平缓了动作,在他脑袋上摸摸揉揉,再收回手。
易晗峥抬了眼睛,眸中满是讶异与惆怅。这般亲昵的动作,在从前……甚至是两人之间确认如今关系之后也极少有过。只这一次就让他心头升起些莫名的感觉,或许是依恋,也或许是惆怅,唯有一个想法,便是若能天天被季鸣霄摸头就好了。
只这般想着,倏而,易晗峥又展露了个干净的笑:“倘若真到那时候,大人其实也制止不了我了,只记得在那边等我便好。”
季鸣霄看出他眼中的决然与珍重。这时,季鸣霄突然难得一见地又后悔一次€€€€或许之前在桂树下,他不该答应易晗峥的,或许那样便不会让易晗峥太过看重于他。
在最本质里,易晗峥的心思其实很纯,不过一方小空间,装不得太多东西。而看样子,是他把易晗峥的念想都夺去了。
心中愈发沉重,最终他只将易晗峥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隔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与他交换吐息。临近吻下前,他轻声同易晗峥道:“多久都等……”
所以……若真有那天,尽量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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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平城这日,浔渊峰上,金黄色的桂花已然落了七七八八。
浔渊峰上本就没几个人住,今日要往平城去的,就占了一半,分别是季鸣霄,易晗峥以及苏岁祺三人。
临行前,董淑媛,董梦晴与方馨予三人纷纷迎来相送。待董淑媛与董梦晴二人与三人将该说的话说完,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方馨予才上前来,淡淡笑了笑:“季公子几人此行必将诸多不易,容我奉上一曲,以作助威与送行罢。”
顺着她的意思,几人方注意到,不知何时,她竟携了把琴放在一边。
方馨予一番好意,众人自不会回绝。她便微笑着点头应下,转身坐去那把琴旁。
她赐予一送行歌,琴弦随纤指挑拨颤出旋律,以十足陌生却不拗口的语言,她婉转唱来,曲调诡秘玄奇,空幻飘渺的韵律荡气回肠。
或许这是食梦貘古族内的语言也说不定。一曲渐入高潮,几人与她相识已久,从不知她唱得这般声势浩大的异曲。
最终一句,方馨予唱回了众人所知悉的语言,轻轻的一句,像是个“惟愿天眷顾,你一生顺遂。”
而这尾句不起波澜,情绪内敛尽收,所有念想愿景皆寄于此。
唱罢,她似朝众人的方向望过一眼。那一眼里像有什么情绪,一瞬之间,众人无法读懂。可再要捕捉那份异常,方馨予已收束心绪,站起身来福身一礼。
“诸位此行……多加保重。”她郑重道。
三人纷纷回礼。
临行之前,易晗峥欲要召出流霜之际,被董淑媛攥了衣袖。他转头,见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生母似是张口欲言,却良久未出得了口。
她想说什么,其实并不难以猜测。易晗峥静静等了片刻,未得后话,终是摇头一笑,向浔渊峰外茫茫的天际望去:“世间从无不战而胜。”
有风拂过,卷带落花无数,似红尘滚滚,迎面扑袭而来。他轻轻拂开董淑媛的手,逆风而行,然步履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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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平城,原伏魔塔所处地界的树林外,约一里地。
空地上被人群占满,葛东龙正和群英派众人交代事情,忽地视线一错,察觉到不远处几人过来。他笑着上前打了招呼:“几位来得也早。浔渊宫此次也来了不少人,想必你二位应当也认为,这林子里的就是咎通罢?”
季鸣霄点点头:“应当说是肯定。”
易晗峥心中警觉,往稍远处的树林里眺望一眼:“说来,若是咎通在此,其余上古魔修应当也在此地守候。”
“我也认为。”葛东龙亦随着往林子内望去,“严门主差人把这边再度封了起来,生怕惊动了不该惊动的。”
易晗峥道:“那几个百姓运气不错,反省了我们的事。”
葛东龙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从旁插过来一句:“浔州城的几位也到了。”
原是隐苍门门主严正凯。
易晗峥打量他两眼,见他眼底乌青,定也是连日操劳相当疲乏:“严门主,许久不见。”
严正凯颔首应了,转而问:“楼主现在站在这里,可能够探出树林地底的状况?”
易晗峥摇摇头:“不能,太远了。”
严正凯估摸一下距离,道:“事不宜迟,我等来此地的目的,便是铲除上古魔修余孽,这便一同往林子里去罢。”
众人自然应声。
前行之际,本站在易晗峥身侧的季鸣霄稍稍落后两步。易晗峥虽是不明所以,却知他定有什么原因,故而没有出口询问。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听见季鸣霄干净清冽的声音唤了葛东龙一声。
葛东龙闻声转首,同他笑了笑,道:“宫主可是找葛某有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