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的手里多出一把长剑。
通体鲜红,如同奔涌的血液,凝成锋厉的、直指谢泓的剑。
“什么人?”谢泓问。
“……”林逾疲惫回答,“不想死的人。”
冰雪幻化长剑,剑锋同样指向了他。
他们对峙着,以同样决绝、孤注一掷的姿态。
谢泓说:“抱歉。”
“小鱼,和我们一起生活后,你有开心一点吗?”
谢泓穿着围裙,用浇花器精心照料着林茜心爱的盆栽。
他的身边,少年林逾同样穿着儿童围裙,握着浇花器无措地旁观学习:“……我觉得很好。”
“太好了。”谢泓转过脸来,对他微笑,“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很怕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有什么建议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一起努力,让生活变得更开心一些。”
林逾双颊微红,在他热切的注视下不自觉点头。
对于这个天降新家,林逾始终处于受宠若惊的状态。
要说他有多开心被收养吗?€€€€那倒未必,他只是欣喜自己终于逃离了噩梦般的福利院。
只要能离开福利院,哪怕生活在臭水沟,他都会比从前开心。
可惜谢泓他们显然不知道这点。
他们期待着林逾能因他们的努力而感到欣慰,期待他们夫妻能为林逾提供幸福快乐的家庭氛围。
林逾安静地学着谢泓的动作浇水,留声机的乐声从楼上传来。
父子俩同时扬起头,林茜正从二楼探下半边身子,深红色的长发如同帘幕一般低垂,映衬她€€丽美艳的面孔,笑容却无比亲切:“小鱼,愿意帮我煮一杯咖啡吗?”
谢泓叉腰劝诫:“这种小事你要学会自己做。”
“都说是小事了,小鱼就帮帮忙嘛?”
“小鱼这次不准再心软,我们不能宠坏了你妈妈。”
林逾茫然四顾,无论是林茜微微嘟唇故作无辜的表情,还是谢泓叉腰皱眉佯装生气的面庞,他们表现得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幸福夫妻,情投意合的恋爱、无伤大雅的争吵,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我这就去。”林逾脱下园丁手套和靴子,小步跑去准备咖啡。
林茜一声欢呼:“傻眼了吧!小鱼果然更喜欢我!”
谢泓重重一哼,对林茜唠叨:“不要仗着小鱼懂事就总使唤他,被福利院发现会以‘虐待’为名要求召回的。”
“这就算‘虐待’了?”林茜嘟囔,“老娘叫你给我泡一百杯咖啡,谢家那帮孬种也不敢召回你。”
谢泓失笑:“这能相提并论吗?”
林茜不理会他,兀自踩着翩翩舞步离开了阳台。
一会儿,林逾将咖啡端上二楼,林茜正在练舞室里压腿,见他过来,急忙捧过咖啡,笑吟吟赶去阳台向下炫耀:“谢泓,看见了吗?儿子特意给我一个人煮的,羡慕吗?嫉妒吗?”
谢泓:“……”
谢泓木着脸问:“午饭想吃营养剂了?”
“哟呵,谢某人输不起咯!”林茜旋转着返回练舞室,顺手摸了摸林逾的脑袋,“想不想去厨房偷学你爸爸的厨艺?”
林逾问:“营养剂不可以吗?”
他觉得营养剂也没什么不好,反正都是果腹。
“这话可别让谢泓听见。”林茜堵住他的嘴,神秘兮兮地解释,“除了外出作战,他都不可能接受营养剂的。”
“为什么?”
“这个€€€€”林茜想了很久,最终确定地回答,“因为我们想要努力活下去。”
林逾隐有所悟,安静地眨了眨眼。
“如果生活里只剩营养剂那种无色无味的东西,
“谁还愿意在这狗屎一样的世道苟且偷生啊?”
林茜说这话时,双眸还闪烁着熠熠的光彩。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林逾长久以来,都将这句话奉为圭臬。
如果这世上只剩无谓的循环和陌生的谢泓€€€€
他才不愿意在这种世界里轮回下去。
林逾握紧了剑,死死盯着谢泓及他身后的羊头:“爸爸。”
“教我如何战胜你吧。”林逾说,“我不会尝试理解你了。”
谢泓静静看着他,随后,他摘下王座上的羊头,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的声音从羊头下传出,闷闷的,但依旧可以听出谢泓的嗓音:“嗯。”
雪风凛冽,林逾感觉冷意几乎在往他的骨缝里钻。
谢泓正一步步向他走近,羊头上那双与地面平行的瞳孔竟然无端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恐惧一颗羊头?
怎么可能。
他可是……
他可是?
林逾皱起双眉,甩掉脑袋里奇奇怪怪的想法,他决定专注当下,只对面前的谢泓严阵以待。
眼前人不再是他年轻的养父,相反,他要活下去,所以谢泓正是阻碍他生存的敌人。
他一定答应过很多人,要活着走出这里。
就如他额心温融的暖意,尽管记不起更多,但林逾确信,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所以他现在还不想死。
谢泓的掌心蓝光浮动,四周风雪更剧:“来。”
似乎是祈愿成了真,任凭谢泓用冰雪封冻他的手臂、撕拽他的小腿,就连左眼也被谢泓的剑锋剜出€€€€林逾伤痕累累地躺在雪地里,他的鲜血却像无穷无尽,源源不绝地从身体里溢出。
谢泓把他钉上山壁;
摔下悬崖;
四肢尽断;
七窍涌血……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死去。
无论如何,林逾都保持着最初的清明,他甚至还能厘清身上的剑伤和冻伤,如同一团烂肉匍匐在谢泓的军靴之下。
他不可能是谢泓的对手,谢泓十五岁从军,不考虑异能天赋,他也是帝国首屈一指的军事天才。
林逾的血液融化了周围冰雪,而谢泓动动手指,更加刺骨的冷风过境,冰霜凝得比之前更厚。
“你€€€€”谢泓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离奇的血量。
谢泓走近过来,戴着纤尘不染的白色手套。他迟疑地摩挲着冰霜剑柄,打量地上苟延残喘的林逾:“你是什么人?”
千篇一律的问话。
只不过这一次,谢泓的口吻中明显多了慎重。
无论林逾再怎么强调自己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家人、是一名无辜者,谢泓都不会正眼看他。
唯独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杀死林逾后,军官谢泓表现出郑重的态度。
这是对敌人的郑重。
林逾更觉心寒。
“我是不想死的人。”他回答。
谢泓蹲下来,伸手抓起林逾散乱的头发。
乌黑发丝在他指间纠缠,黏腻的鲜血也随之敷上白色手套。谢泓猛一用力,林逾的脑袋便随头皮的刺痛高高扬起。他被迫和戴着羊头的谢泓对视,横向瞳孔审慎打量着他,用一种陌生的、考究的目光。
痛得想死。
林逾后悔刚才的祈愿了。早知活着这么痛苦,还不如死了干脆。
但谢泓根本不在意他的疼痛,谢泓只管攥着他的头发,任由林逾的脖颈都被折出危险的角度。他伸手,扯开了林逾脖颈上松散的绷带,数字编号跃进他的视线,下一刻,谢泓再度提起冰剑。
“抱歉,但你必须死。”
丝毫犹豫都没有,剑锋就这样割开了林逾的喉咙,滚烫的鲜血飙出,喷溅谢泓一身。
血雾中,林逾不甘心地合上双目,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扯离了肉身,余光里只有谢泓肩膀的微颤。
€€€€微颤?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谢泓提在手里,而谢泓掀落头套,用左手擦去了脸上的血渍。
羊头落在一边,瞳孔再度锁定了他。
谢泓身体一僵:“……还没死吗?”
他把林逾带到面前:“你为什么还不死呢?”
林逾张张嘴,他想说话,却无法发声。
不过脖颈处传来微微痒意,他望见谢泓的身后,一具残碎身体正从雪地爬起,少年梳整长发,深黑的眼眸如同宇宙。
他终于有办法说话了。
他从谢泓的身后发声:“我是不想死的人。”
谢泓丢开头颅,再次执剑看向复活的林逾。
父子二人都深深蹙着眉心,谢泓率先横剑:“来吧。”
林逾注意到,他的手套出现了破洞。
而且在谢泓沾染鲜血的手套擦过脸后,他发现谢泓的脸上同样出现了淡淡的烧伤一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