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尔怔住,他原本手舞足蹈的快活荡然无存,只剩呆呆的注视,好半天没能从陆惟秋的话里反应过来。
除了瞳孔,他的一切都已变成金色。尤其随着四周红石越发壮硕地增长,重新擎起垮塌的穹顶,奥赛尔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越发淡薄,宛如薄薄的一层松油,闪烁着脆弱的金光。
与从前的信徒不同,他把自己献给吉卡拉,非因虔诚,而是一笔平等的交易。
奥赛尔本来觉得,自己真是赚大发了。
“是吗?是这样吗?”奥赛尔喃喃问,“我救了你们?我……我只是把从红石偷来的力量还给它们,我只是为爸爸赎罪……我……”
“不是这些力量,”白洛打断他的话,“奥赛尔,是因为你想救我们,我们才能得救。”
奥赛尔怔怔的面容仿佛封冻龟裂。
天真无害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却在流下的途中蒸发殆尽。
他再次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都涌了出来,五官皱成一团,稀里哗啦地痛哭着:“€€€€我不想死。”
“小红、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也想得救,我也想逃出去……”
奥赛尔的哭腔模糊而古怪,好像含着糖果的小孩,嚎啕大哭着撒泼耍赖。
可他甚至都无法挪动双脚。
他的足部早就生根一般扎进地面,别说逃跑,他已经和这座矿脉的所有联结在一起。
他呼吸,吉卡拉便随他呼吸;
他流泪,吉卡拉便随他流泪。
在他向吉卡拉顶礼膜拜的一刹那间,他便成为了崭新的吉卡拉。
吉卡拉又怎么可能自救?
吉卡拉追求“无我”,生来便是为了死亡。
白洛神色微动,再也压抑不住强烈的悲伤。
他夺步上前,不顾奥赛尔金色身体的高温,忍着皮肉炙烤的痛苦,猛地抱住了奥赛尔。
白澜也随后过来,两人齐齐搂抱住奥赛尔,滋滋的白烟从他们相接的身体冒出,奥赛尔哭声更剧:“你们、你们走开啊,会受伤的,会很痛……”
白洛低声怒斥:“谁管那个啊!”
眼泪再度喷涌而出,奥赛尔哭得双眼肿胀,反复地唠叨:“好想再吃一次啊。好想、好想和大家一起考试……”
他的身体濒临破碎,呜咽声断断续续,穷尽了奥赛尔全身的力气。
奥赛尔哭得气喘吁吁,竟然又挤出一抹难看无比的笑容,同时用手臂摆弄白洛的脸。
“……笑一笑呀,在和你说话的可是吉卡拉耶。
“今后,遇到危险就向吉卡拉祈祷吧。”
“我会保佑你们,记得感谢我哦。
“还有,代我向林指挥道谢。因为薯片真的很好吃。”
形同小山的红石堆猛地震动起来。
一只苍白的手从石堆里伸出,林逾气喘吁吁,深邃的眼瞳如同荒夜,直到奥赛尔的金光映入其中,他的瞳眸才得以折射出晨星一般的波光。
林逾奋力爬出石堆,却只看见萎靡失意的白洛白澜。
他张了张嘴,哑然无声。原地残留着奥赛尔滚烫的余温。
他被彻底烧没在金色的神辉之中。
神躯烈烈如焚,如同《神预》记载的吉卡拉一般,环抱己身,永卧沙海。
在奥赛尔合上双目之前,林逾从粉碎的红石中转醒。
他竭尽所能伸出手去,目之所及,奥赛尔透明的双目里盛满白澜和白洛的身影。
他看上去竟然幸福至极。
而后粉碎,万千光点湮灭于无声的风间。
“当你诞生,我将死去。这不过是世间最自然的更替。”
吉卡拉在幻境考试中是这样说的。
彼时林逾回答,他绝不可能做任何人的接替。
然而当奥赛尔作为“吉卡拉”消失的时候,油然而生的无力感和挫败感竟让他恨不得自己不曾走出“神域”。
陆枚匆匆奔了过来,紧张地检查他的身体。林逾依稀听见陆枚在问他是否有哪里不适,但他无法发出声音,他只能茫然地被陆枚拖着拽着,眼见陆枚焦急的神色,双眼蓄满水雾。
“林逾!”陆枚叫着他的名字,“你到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啊!”
林逾艰难地张了张嘴。
四下寂寂,奥赛尔连一粒尘灰都没有留给他们,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这座死气沉沉的矿脉。
而他从红石粉尘里爬出来,仰仗红石的所有,为他灌入源源不断的生机。
他本以为自己洞悉所有。
林逾默默看向陆枚,声音嘶哑不堪:“……我,到底是谁呢?”
第45章 特殊加试-15
奥赛尔献祭了。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他的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好像他从一开始就不曾造访。
众人静默原地,许久都没有人打破寂静。
直到白洛转过脸来,眼球充血,定定地盯着林逾。
“你不是答应过,会帮助我们……为什么?你不是S+吗?”
陆枚倒吸一口冷气,当即便想和他争论,但林逾伸手拉住他,任由白洛扑了过来,抓着林逾的肩膀歇斯底里:“你不是S+吗?!不是说好了要结盟,说好了互相帮扶,为什么你会暴走?!你为什么要暴走?!!”
他知道的情况不多,残存的记忆便是林逾陷入暴走,不要命地攻击所有人。
而奥赛尔是为了制止林逾,才会不得已选择献祭€€€€但凡暴走的不是林逾,但凡保留理智的是林逾,原本都有希望扳回胜局,至少不需要奥赛尔去献祭。
白洛既不知道林逾因何暴走,也不知道奥赛尔在献祭前经历了什么,他把自己全身力气都压在林逾身上,被林逾割破红石涌出的液体还未彻底消退,白洛便把林逾摁在地上,红液浸没他们的衣服,就像染上一大片的血迹。
陆枚试图拽开白洛,但他的力气根本不能和白洛对抗,反而被白洛反手掀了出去。
“说话!林逾!你说话!!”白洛嘶吼着,红液溅上他的眉目,狰狞得像一头失控的恶鬼。
他仅存的理智只是不至于杀死林逾,但愤怒的本能依旧驱使他抓抠林逾的皮肉,恨不得就这样把林逾撕下一大块肉来。如果这样可以换回奥赛尔,白洛甚至不惮于就这样掐断林逾的脖颈。
可是林逾就像死了一样,任凭他如何撕拽摇晃,身体烂泥一般撞击地面,双目放空,静静地随他发泄。
白洛大声嘶叫,模糊的怒吼从他喉咙发出,渐渐不成字句,成了单调的咆哮。
白洛渐渐力竭,只能伏在林逾身上,红液润湿两人的衣装,他抽搐着发出悲鸣。伤心得好像要把脏腑呕泣出来,白洛什么也不顾及,涕泪淌遍脸颊,他的痛苦根本无法言喻。
林逾缓慢地回应:“……对不起。”
陆槿轻啧一声,上前拽开白洛:“怪他又有什么用?他也是被毕琅害死了才会暴走啊!”
然而白洛的力气比她想象的要小,竟然轻轻一扯就从林逾身上撕了下来。
白洛颓唐地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陆惟秋脱下校服外套,兜头丢了过来,遮住他涕泗横流的面容:“太难看了。”
接着,陆惟秋朝林逾伸出手:“起来。”
林逾未动,他麻木地张张嘴,目光挪至陆惟秋的脸上:“……对不起。”
如果他可以更早一点脱离神域;
如果他可以躲开毕琅的攻击;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直接杀死毕琅……
他本来有很多次机会规避这个结局。
陆惟秋道:“奥赛尔是命定的祭品,要怪只能怪他父亲。”
林逾却只是摇头。
他父亲不知道奥赛尔会走向这样的结果。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人中龙凤,不至于像自己这样油滑谄媚、百般讨好。
奥赛尔也不知道自己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他只是普通的学生,爱吃薯片、爱交朋友,想要开开心心度过自己的军校生活。
所有人都不知道最后会是这样。
所有人都没想过,死亡会降临在不想死的人的身上。
白洛的身体剧烈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愤怒,他僵硬的坐姿没有维持太久,忽然,他跪坐起来,抬起右手扇向自己的脸。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矿脉里,一下、一下,直抽得他的双颊通红。
白澜早就哭没了力气,但还是拼命冲上来拉开他的手:“白洛!我们没有办法,你先冷静一下……”
“都是我的错。”白洛被她拽着手腕,颤抖得更加严重,“都怪我非要参加考试。都怪我没本事还自以为会被选中。如果选中的是我,如果消失的是我……”
“如果消失的是你,现在发疯的就会变成奥赛尔。”陆枚冷冷打断他的忏悔,他被白洛甩疼了手腕,又见林逾这样古怪,心情正是烦闷不已。
他一边走近林逾,用脚尖轻踢林逾的身体,一边冷声呵斥:“林逾,你还要犯病到什么时候?!”
林逾缓缓扬起头,神色不解。
陆枚更加恨铁不成钢,弯腰攥住他的衣领,怒喝道:“你忘了兰瑞了吗?你忘了克洛维斯他们了吗?你忘了周闵逃掉了吗?!还要在这里后悔多久,再这样耽误下去奥赛尔不就白死了吗?!”
林逾周身一震,理智渐渐回笼。
陆枚愤怒的眼眸近在咫尺,见他神色还有几分怔忡,陆枚猛地松手:“还问什么‘我是谁’,你自己是谁,当然要你自己才最清楚。”
“……”林逾轻声问,“所以,我是谁?”
我是害得兰瑞被周闵寄生的混蛋。
我是害得奥赛尔就此牺牲的废物。
我是被STA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现在还无法看清全貌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