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还很小,小到常常违背规则,需要哥哥姐姐们在深夜里哄睡。
“今天想听《海的女儿》。”妹妹说。
卡拉便揉揉惺忪的睡眼:“那个故事已经读过很多次了啊。”
“因为卡拉的红发就像人鱼公主!
“但是卡拉不要为了王子就离开我们哦?”
“……不会的,单是来到莱希特就够我累了。”
“那卡拉也不要变成泡沫!”
“………不会啦。”
彼得离开后,利斯特拉便彻底疯了。
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彼得的“背叛”,尽管在卡拉看来,所谓爱情根本是利斯特拉一厢情愿的臆想。
但不可否认,彼得确然给了利斯特拉逃跑的希望,又亲手粉碎了那希望。
卡拉把自己的困惑说给安德烈听,安德烈也一言不发地听着。
利斯特拉向她倾诉,她便向安德烈倾诉,至于安德烈心里想着什么,卡拉毫不知情。
“我真想离开这里。”利斯特拉说。
“她说,‘我真想离开这里’。”卡拉说。
那些属于“小山羊派”的思想无知觉浸润了卡拉的意识。
她本就是向往自由的性格,要不是为了安德烈€€€€谢泓所说的“成为人类”,她绝不会压抑天性在莱希特家族一味顺从。
终于,某天安德烈在她倾诉时抬起了头。
安德烈问:“A2,是我害你变得痛苦了吗?”
他放弃了“安德烈”和“卡拉”的伪装。
他主动叫她“A2”。
卡拉抿了抿唇,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以为到了莱希特家族,我就会变成人类。
“可这里的规则怎么这么多?
“我怎么做也做不到安东尼那么好,看到父亲母亲失望的表情,我真觉得我还是自己孤零零算了。”
谢泓沉默地听她说着。
“哪怕让我回去实验室,继续在培养皿里泡着发臭也好。
“谢泓,我可能没办法成为你们心目中的‘人类’。”
那天谢泓安静了很久。
久到卡拉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才听见低如蚊讷的、来自谢泓的答复:“我知道了。”
“€€€€卡拉!”
利斯特拉的呼唤由远及近:“安德烈和彼得的信件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现在要杀死他!”
这沉重的规则约束着她。
这畸形的家庭戕害着她。
利斯特拉带来了一把匕首,那是寒冰凝成,一看就知道是谢泓的杰作。
卡拉知道这把匕首意味着什么。
假如她此时此刻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和谢泓都将得到解放。
而她是宝贵的实验体,死刑绝不可能,等待她的只会是返回实验室重新培养。
大概三五年后,她又能重获新生。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杀死亚当。
利斯特拉握紧匕首,颤抖着声线道:“我要杀了他,我亲眼看到……妈妈过世那天,他对妈妈做那种事。那是爱吗?卡拉,如果我们也死了,他是不是还会把我们缝到他的身上?”
€€€€杀死亚当。
她不可能成为人类的。
她无法理解人类的道德,无法理解人类的家庭,无法理解人类的枷锁。
谢泓说人类需要她,所以他们才创造她。
可是人类又排斥着非人类的她,所以才要她粉饰成一般人类的样子,去满足人类对她的需要。
他们明明连生为同类的谢泓都会排斥。
她已经无法忍受了。
“匕首给我,我去杀他。”
穿过森林,穿过荒野,穿过一望无际的所有。
本该被关在禁闭室的谢泓出现在她眼前,他敞开双臂,以安抚的姿态轻轻拥抱了她。
那把匕首没能扎进亚当的身体。
在最后一刻,卡拉听到了妹妹的哭叫、A1的脚步,她想起利斯特拉肿胀的哭眼,一瞬间卡拉陷入恍惚。
睡梦中的亚当被她惊醒,他眨眨眼:“卡拉?怎么了?”
这是她的第一位父亲。
但如果不杀了他,安德烈和利斯特拉都会更加痛苦。
“……你拿着这把匕首,是什么意思呢?”亚当轻声询问,“你要杀了我?”
匕首失手砸落在地,只有她仓皇而逃。
“就让这些过往都像森林一样抛之身后。
“倘若利斯特拉真心想走,我随时都会帮她。”
谢泓将她推进自己的私人飞船,他准备好了所有,只等卡拉跑过那片满是沼泽的森林。
他的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靠近过来,在卡拉眉心轻轻落吻。
“……为什么包庇我到这种程度?没能杀死亚当都是因为我太软弱。”
谢泓帮她穿戴好安全设备,低头时,眼睫垂下的阴翳遮挡了他眸底的情绪。
“杀或不杀都不重要。”谢泓说,“我偶尔也会质疑人类的规则。”
“可你明明要我融入人类。”
“融入不了就算了。”
“融入不了我还怎么站到舞台上跳舞?”
“舞蹈不是人类的专利,你也有你鲜活的灵魂。€€€€为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吧。”
卡拉迟疑一会儿,回头张望那片森林。
“林……”她想了想,“歉?抱歉的歉。”
谢泓道:“古东方用茜草作红色染料,换成‘茜’字怎么样?”
“不用再成为‘我们’心目中的‘人类’,
“你只是你,独一无二的林茜。”
那天他们一起认识到,被人类排斥的人类,是不可能教会一个实验体如何融入人类的。
他们只能逃跑。
第153章 木偶戏剧-1
“……陆枚!”
从梦境转醒的瞬间,林逾豁然睁大眼睛,入眼却只有卧室灰扑扑的吊顶。
他猛地爬起来,不知何时被送回了属于家庭教师的私人卧室。昨晚没有及时收拣的书籍和衣衫都成为他的阻碍,林逾竭力扒开它们,夺步冲出房间。
亚当的书房静悄悄的,房门已经关闭,内里依然没有点灯。
只有覆盖整栋建筑的传声器里飘出亚当的朗读声:
“通过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①
林逾哪里还在意午休的故事,他只顾着握拳捶向那扇薄薄的房门:“陆枚!你在里面吗?……亚当,你开门!”
看似脆弱的房门此刻却坚不可摧,林逾的掌心聚起黑气,正待一掌劈下,却听亚当轻轻一笑。
房中传出亚当的话音:“他已经离开这里了。”
林逾动作微顿,谨慎地反问:“离开这里?”
“去到他该去的地方,就像卡拉一样。”亚当淡淡道,“我已经不剩情报能透露了。”
正如林茜首先逃出莱希特家族一样。
就像在麻袋上扎出一个洞,从前的密不透风就都成了假象,自此风掣雨淋、岌岌可危,偌大家族的凋敝一发不可收拾。
一旦有人迈出第一步,就会在其他人心中埋下一颗祸引。
纸糊的莱希特,已然包不住这团烈火。
林逾返回卧室,被翻开的童话书静静躺在桌面。
就像昨天翻到《海的女儿》一样,今天它停在了另一篇故事的正文。
和前两篇通俗梦幻的故事相比,这篇童话显得有些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