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容」表情一滞,偏头干咳两声:“什么包庇?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每代都有那么一小撮想逃出福利院的刺儿头,但为什么每次最先被袭击的都是你?你该好好反思一下。”
“……哎呀,我还是听不懂呢。”
「宽容」哈哈笑着,眼见就要挪出众人的视野。
再没有人阻止他,三人的表情各有差异,或担忧、或不满、或迷茫,但「宽容」知道,同事们最终会浅尝辄止地回避这个话题。
虽然都是在福利院工作的同事,而且诞生于相同的技术,履行着相似的使命,但他们的性格和追求都存在着极大差异。
就如集团赐予他们的代号一样,「宽容」是众多护理员里唯一一个总被院民整蛊也鲜少发怒的存在。
在其他人看来,「宽容」显得尤其的好欺负。
尽管他拥有强势的元素异能,但从未对任何人展现出攻击的意图。
「宽容」的为人就像风一样轻飘飘的,不断因失职而被重塑的躯体往返于地下区和地上区之间,越发的神出鬼没。
“别的都无所谓,但明天要送到一批新的院民,集团也会派人来监督,你最好把你辖区里那几个不懂事的好好敲打一下。”
“‘不懂事’是指?”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辖区里甚至有人在偷偷取名字了,这可是严重违反院规的。”
“唔。”
顶着「节制」锐利的眼神,「宽容」终于败下阵来:“只是取个名字而已……”
这回连「勤奋」也不能坐视了:“哥,这可不只是一个名字的问题。我们的目标是培养出团结一致的人类,你都忘了吗?”
“啊€€€€”「宽容」仰头长叹,却问,“难道你们不想拥有自己的名字吗?”
三人微怔,良久才听见「宽容」重复了一遍:“你们不想有名字吗?「忠诚」、「谦逊」和「温和」都有可以用于人类社会名字,难道你们不想要吗?”
「慷慨」最先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糊涂话?他们的工作需要参与到人类社会,我们又不需要。”
“可是,名字的话,我还挺想要的。”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相信从多年的同事嘴里听到了这种话。
他们名为同事,实际也是朝夕共处的家人,可即使知道「宽容」平时工作就不靠谱,也没想过他还能出格到这种地步。
「宽容」的身材本就偏矮小,与其说是护理员,有时候也很容易和普通院民混淆在一起。
被栗色微卷的发丝衬托,那张精致的少年面庞更显幼态,三人几乎一瞬间怀疑起他是被坏心眼的院民冒名顶替了。
但「宽容」对他们如临大敌的架势浑若未觉,自顾自说:“如果要给自己取名,我想叫‘奥布里’。”
三人:“……”
奥布里眨眨眼,忽而一笑:“哎呀,这样一来我也违规了呢。”
他苦恼地用手指蜷起发丝,看向自己被集团设定的弟弟「勤奋」:“你们要检举我吗?”
“所以说,你们也是想要名字的吧?”
风能捎去他的声音,也能把世间万籁送到奥布里的耳际。
奥布里听过凯瑟琳深夜穿行的高跟鞋脚步;
听过马丁将拳头擂在桌上,指骨都咔咔作响;
听过维拉妮卡呼出烟圈时夹带的叹息。
他们无数次从生到死、死而复生,永恒地生活在这栋福利院里。
职责被写作代号,刻进他们的骨髓,每一个细胞都会记住与生俱来的使命。
但只有奥布里还听见每个人的焦虑,听见每个人的迷茫,听见每个人都在偷偷窥探窗外的风景。
他甚至听见所谓「小山羊派」的秘密会谈。
然而奥布里只会一笑置之。
「宽容」的由头使他心安理得放弃追责,他包庇着那些孩子,同时包庇着数十年来内心滋长的阴暗。
他感到莫名的侥幸和窃喜。
窃喜自己能保持如此微妙的中立。
“你们要检举我吗?”
他们是福利院腐朽后生长的亡灵。
受困此地,盘桓不去。
因福利院而生,也因福利院而死。
他们竭尽心力给院民编织着美好干净的“社会”,如此美梦笼罩着院民,也笼罩着他们。
奥布里有时会感到好奇,好奇其他三人在扑杀「小山羊派」时,究竟是出于纯粹的职责,还是偶尔也会夹带轻微的嫉妒。
至少他是很嫉妒这些孩子的。
嫉妒他们居然真的和人类无异。
嫉妒他们还有心力讨论逃离福利院的可能。
嫉妒他们不用带着记忆循环往复,每一次睁眼,都能迎来全新的人生。
“我最想见你。因为我想说,即使没有风,我也能听到。”奥布里轻轻一笑,对林逾说,“我听到凯瑟琳对你的赞叹,听到马丁挥拳时破风的声音,听到维拉妮卡的炮火……砰,现在只剩下我了,对不对?”
林逾没有回答。
他安静地看着奥布里,此时奥布里栖居在弗洛西艳丽的躯壳,但从神态里就是能窥出奥布里独有的从容。
那是历经数十载岁月沉淀,无数次生死更迭才淬炼出的淡漠。
不仅仅是奥布里,在凯瑟琳、维拉妮卡甚至马丁身上也有类似的情绪。
他们分明性格各异、立场不一,唯独面对死亡却有着相似的淡然。
奥布里看出了林逾的想法,主动解答:“这栋楼的每个角落我都去过,每一层楼我也都死过,你不用感到负罪€€€€虽然我猜你不是那种人,不过,这里是我以前的培养皿,算是我的出生地,这就是我最想要的归宿。”
林逾问:“没有情报了吗?”
“你原来是在等这个?”奥布里好笑不已,对他勾勾手指,“过来点。”
林逾犹疑片刻,上前半步,主动矮身贴了过去。
于是奥布里道:“凯瑟琳的口红其实有几十个色号。”
林逾:“……”
“我没有别的情报能给你啦。孩子,你已经是世上最接近真相的之一了。”
“福利院今后会怎么样?”
“人类都要死光光了,你却只在意福利院,叔叔好感动。”
这副轻佻的口吻让林逾不自禁挑了挑眉。
奥布里立刻微笑回答:“如果你能胜过顶层区的「忠诚」,集团就会失去对福利院的控制,那时福利院的全部都取决于你。反之,你都不在了,福利院的结果自然就和你无关了。”
林逾问:“你现在就是这种想法吗?”
反正自己快没了,所以福利院也好、人类也好,全都可以无所谓。
奥布里想了一会儿:“一直如此,不只是现在。这样说的话,是不是还算洒脱?”
他们起初对福利院有着极度的责任感,正是因为他们自身和福利院高度绑定,为了永生不死,几名护理员都下定决心捍卫福利院的所有。
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份责任感也在逐渐掺杂别的感情。
“谦逊”的亚当渐渐变得傲慢;
“温和”的夏娃也开始转向暴怒;
“慷慨”的维拉妮卡无法抑制对人类文明的贪婪;
“节制”的凯瑟琳没有暴食,但她已经不能戒断对院民呼喊“妈妈”时带来的精神欢愉;
“勤奋”的马丁自然而然地怠惰;
“宽容”的奥布里€€€€
宽容的奥布里嫉妒着每一个可以在福利院外生活的、仅此一次生命的普通人类。
福利院不再是他们的伊甸园,而是一座精神的牢笼。
软禁着不计其数的院民,也软禁着他们的情绪。
永生的特权使他们能宽容地面对院民;
同时,也使他们变得漠然,难以对生死的概念感到震撼。
当他们不再重视“消亡”的重量,对于“存续”的渴望自然也会远不如前。
“75-176,如果最后是你赢了,你打算对福利院怎么做?”
林逾答:“我只会‘创造’和‘崩溃’。”
奥布里笑容更盛:“那就是要摧毁这里了?”
福利院的初衷是培养出最优等的人类:
具备最好的异能、最好的品德,并且齐心协力地守护族群。
但随着初代十二议员的消失、集团内部无法统一的意见、皇室和军方时不时的干涉……
福利院的规则和条款越来越多、越来越怪,最终演变成为了保持院民顺从集体的“团结”,不惜以任何手段打压他们的个性。
€€€€这个见证了因善意而诞生的家园,最终成为了罪恶的温床。
它的确该被毁掉了。
“是,”林逾答,“我会让福利院不复存在。”
奥布里满意地点点头:“我很期待。”
黑色的烟雾蓄起,林逾和奥布里的目光相交。
“你去吧。”林逾说,“他们还没走远。”
奥布里对他笑笑:“那,长辈说话,小孩子晚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