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棋皱皱眉,行礼:“父皇。”
陆隐点了点头,示意他和陆权一起落座在旁边的小凳。
陆权拖着步子落座,没有陷阱,陆棋这才缓缓移动过去。
陆隐把他毫不遮掩的提防都看在眼里,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你把你二姐,送去东部了是不是?”
陆棋浑身一振,没想他这么开门见山,迟疑半秒,答:“是。”
“是送去牵制陆梓,还是帮林逾打败安东尼?”
“都有。”
“还有保护小九的算计在吧?”
“是。”
陆棋每一次都答得斩钉截铁,陆权却是气得头脑发晕。
山羊派、绵羊派都是要保人类的,所以无论陆梓和夏越泽谁去说服林逾,最终都于大局有益。
就算不考虑实际影响,陆棋这样自作主张,也是大不敬的行为。不管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臣子,都实在太僭越了。
陆隐却抬抬手,示意陆权不必动怒。
“说来也很蹊跷。”陆隐道,“登基多年,索菲娅公开诸事之日,竟是我身心最为轻松的一天。”
陆权的眼睛顿时又红了,陆棋紧紧皱起眉,一时不理解陆隐的意图。
而陆隐也并非要他理解,只是自顾自说下去:“距离高维降临至多还剩半月不到,可我的大限到了。‘荷鲁斯之眼’能救活所有凋零的生命,却无法让我多活哪怕一个小时,玩弄时间的人,最终也会被时间玩弄€€€€这或许,就是人类不能抗衡的因果规律。”
陆棋冷冰冰道:“您大可放心休息,政务就托付给皇兄,反正他向来优异,又是您一手带大,绝不会坏了您多年打下的根基。”
陆隐对他一笑:“你以为我在担心政务?”
陆棋反问:“不然您是担心什么?担心今后我们对皇兄不敬吗?”
陆隐更是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角都出现泪花,忽然伸出手,手掌向上,对陆棋招了招。
陆棋猛地僵住,好半天无法反应,还是陆权拉过他的手,放到陆隐的掌上。
那只手冰冷得就像一具尸体。
明明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生机蓬勃,可是入手的触感、温度,都已经和病入膏肓的濒死之人无异。
陆棋终于变了脸色,迟迟不再开口。
这还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握上父皇的手。
陆权是长子,他甚至能享受父皇的怀抱;
陆栀是长女,她也可以肆意撒欢;
陆梓有荷鲁斯之眼,她从小就是父皇宠爱的女儿;
陆桉、陆梧、陆桐、陆槿、陆枚……
要么出自正宫,要么是女儿,要么就是荷鲁斯之眼€€€€总之所有人都有享受宠爱的权利,哪怕只是须臾的温存,陆隐也偶尔会多给他们一两次眼神。
只有陆棋不会。
母亲只是情妇。
异能更是平庸。
哪怕精通一点文化策略,也是长年屈居陆权之下,武艺骑射则是连陆枚都远远不如。
他是那么清楚自己的平凡,以至于都不敢向陆隐请求一次亲近。
陆棋久久说不出话,只是感受着陆隐握他的手,力道不大,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力,竟然甘愿沉溺。
“别再和我怄气了。”陆隐说,“小七,爸爸从前犯过很多错误,可以对任何人狡辩,但对于你,我的确是个毫不称职的父亲。”
陆棋呼吸微窒,低声说:“为什么要在现在说这种话呢?”
“你不想听?€€€€可是,我毕竟欠你一次道歉,死到临头还不肯说,要到何时再对你说呢?”
陆棋觉得此刻的陆隐诡异极了。
这绝对不是他的父皇,或许陆隐会对陆权、对陆枚说这些话,但绝不可能对他说。
对他说,能有什么好处呢?
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像陆梧那样带来厉害的治疗类异能者;不能像陆枚那样牵制住林逾这个人间杀器;更不能像陆权,从此登临帝位,继续父皇的伟业……
伟业?
帝国的骗局已经崩溃,他们还有未来,还有伟业吗?
陆棋猛地抽回手,冷冷说:“您想叫我辅佐皇兄?恕我直言,父皇,这么多人不是任由你我揉圆搓扁的蠢蛋,索菲娅夫人既然公开了真相,我们的生死造化就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陆隐定定地看他,眼中竟有些许哀伤。
陆棋忽然就说不下去了,他闭上嘴,别过脸,不愿再和陆隐对视。
“小七,帝国的泡沫已经破了,无论是你还是你皇兄,都难以再做什么皇帝。”
陆隐长叹一声:“我既然和你们用‘你我’相称,你们也就别再说什么‘父皇’、‘儿臣’、‘皇兄’,今日我们都只是寻常百姓,除了一个缠绵病榻的老父之外,我已什么都不是了。”
陆棋咬咬牙,仍然没有回应。
陆隐则看向窗外,从他的角度,仅仅能看见乌压压的红天,雷电风暴都在浓云中酝酿。
天幕像泼血似的红,索菲娅没有带兵逼宫,而是将大半兵力都投入到救灾,陆隐就知道,这或许是索菲娅为人父母仅存的一点恻隐之心。
她有太多话想说给她的儿子,可惜都是为时晚矣。
他也有很多话想说给他的儿女。
但他的儿女现在并不想听。
陆隐叹得更长。
“我没办法留给你们皇位和帝国,我能留给你们的只有哭嚎惨叫的同胞、破碎沉沦的山河……这才是我想要再多活几天的原因,这才是我不能释怀的遗憾。
“如果给我更多时间,我也想把这一切做得更好。可是你们的爸爸才能有限,浑浑噩噩到了现在,竟然也只好把这些磨难托付你们。”
陆棋咬得越来越紧,口腔里弥漫着铁锈似的腥味。
陆权早已泣不成声,哭得弓腰含胸,再也不见平日身为王储的仪态和体面。
陆隐久久看着天幕:“真想和该死的入侵者决一死战。不靠诺亚,也不靠林逾,仅靠人类自己……要是能再多点时间该多好啊。”
陆棋豁然站了起来,不再理会陆权的呼唤,兀自拉开珠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宫官被他冲撞到一边,瑟瑟不敢言语,等他冲出宫殿、冲下台阶,红水带来的腐臭味甚至涌入王宫,好像借着嫌恶这股恶臭的名义,陆棋才终于能蹲下抱膝,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近似一种发泄的惨叫,所有守卫都沉默,只有远远跑来的陆槿惊呼着喊:“七哥?!”
她还穿着首都军校分配到的隔离服,高贵如八皇女,也是刚刚听召,从灾区一线撤了下来。
陆槿从未见过陆棋这样,一时间吓得不敢安慰,只能手忙脚乱给他递纸。
好在陆棋恢复很快,擦干净眼泪,除了微红的眼圈,也就不见别的异样。他摇摇头,对陆槿道:“去看父皇吧。”
陆槿面带愁容:“父皇他……”
陆棋又摇了摇头。
陆槿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前叮嘱他再等等自己,因为还有陆枚的琐事想要和他沟通。
然而陆槿走进宫殿不到半分钟,仰头看天的陆棋便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叫。
宫官如乌鸦一般涌了出来,四散逃逸。陆槿和陆权的哭声几乎喝退了天上乌云。
陆棋脑中嗡嗡的一片。
只听到嘈杂混乱的人声里,混杂着宫官半带哭腔的宣告:“陛下,驾崩了€€€€”
若当报时,九死不悔。
先帝陆隐驾崩,膝下九位皇嗣,长子操持政务、长女奔赴东部、次女戍守域关,此后诸人,除却幼子陆枚正在东部特调组效力,其余全数投赴灾区。
没有时间再去讨伐这支谎言中诞生的皇室。
没有余力再去追究这群刚刚丧父的儿女。
整个世界混乱不堪。
整个世界摇摇欲坠。
星网头条更新了“陆隐去世”的词条,没有任何前缀,也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客观陈述了这一事实。
随后就是陆权惨白着脸色,却宁死不退指挥中心的背影。
“救灾,所有能动的能战斗的都给我起来。”
陆权咳着血,声嘶力竭地下令:“退一步就是家园彻底沦陷,就算是输,我们也要战到最后一刻!”
安东尼是个称职的杀手。
就在林逾蜗居“崩溃”塔闭门不出的几天里,他先后收割了六七枚人头,据他所说,一个个都是诺亚遗株的产物,也即人类受灾的隐患。
林逾不理他,只是闭着眼睛装睡着。
“卡拉藏得真深啊。”安东尼幸灾乐祸道,“我是想由我解决了,省得你再费心的。不想她还是要拖到最后一刻,和你兵戈相见。”
太低级的离间,林逾选择忽视。
安东尼问:“明明你来做这些能更顺手,为什么不做呢?你是怜悯这些实验体吗?”
林逾翻身,拿后背对他。
“你是真不怕我暗算呢?”
“你可以试试看。”
“真的可以试试看吗?”
林逾没有答话,但安东尼的手腕蓦地破了一道口子,哗啦啦的鲜血喷涌而出。
安东尼惊呼一声,知道这是林逾的杰作,笑着捂住伤口,很快就让它恢复原样。
他知道,这个和他关系颇为复杂的少年还在思考。思考究竟要偏帮何派,思考究竟要在何时和自己翻脸。
虽然有了毁天灭地的实力,但林逾总是更倾向思考,这一点,安东尼实在很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