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再混乱的境况下也能静心考虑,这正是作为决策者,也是作为“神明”应该具备的素养。
胡作非为、任性纠缠的人,即使拥有力量也只是世界祸患,只有能清晰认识到自己言行后果、又能妥善处理后果的人,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明灯。
不过他们这两盏明灯,应该都是油尽灯枯的宿命。
“抛开基地里躺着的艾利亚斯不论,你的内心也是偏向人类的吧?”
林逾不言。
“这很正常。”安东尼坐了下来,不在意他的冷酷,“人类啊,有着最低的下限和最高的上限,而且一个人就能有一千张面孔。在你面前是血海深仇的仇敌,在别人面前也可能是至亲至爱的父母;前一秒是欺诈盗窃无恶不作的罪徒,下一秒也可能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自陷绝境……”
安东尼问:“这么聪明的你,这么理智的你,林逾,你认为自己当前的阅历,足够评价整个人类族群吗?”
诺亚几乎经历三代人类的更迭也没能勘破人性。
他会因为郁令雪的豪爽而动容,也会因为集中营的惨痛而失落;他会因为郁蝶尾的恳求而心软,也会因为陆昀的背叛而愤怒。
他像人性局中一颗无能为力的王棋。
呼风唤雨,又无能为力。
或许是笃定林逾不会理他,说完这些,安东尼便独自离开了“崩溃”塔。
临行前,安东尼等着升降梯的几秒里,忽然道:“那个理应为你引路的使者的尸体,昨晚在冰冻的红水里被找到了。他应该已经死了十几天了,关于那名假冒他的罪人的下落,如果你能记起什么,随时可以告诉我。”
林逾背对着他,默默不言。
安东尼道:“希望你能尽快告诉我。”
“此外,如果你什么时候终于下定决心愿意去看艾利亚斯,我随时都愿意为你引路。”
第203章 众生之上-4
虽然早就从各种人的口中听说东部星域的惨状,但克洛维斯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该怎么形容这个近乎腐朽的世界?
好像连空气都是糜烂的、腥臭的,封冻万里的寒冰不止封印了红水,也层层冻住了三人心中的希望。
举目四望,除却翻涌如潮的红天,四下几乎毫无可以作为路标的参照。
残垣断壁、浊烟浑雾。那些腥红的冻水里还掺杂着破碎的内脏,克洛维斯不愿低头细看,只能抱着红石,逆着风雪盲目行进。
他们衣衫单薄,冷风呼啸着刮进骨髓,把一身热血都冻成冰块似的绝望。
除了逃离地牢时,在出口捡到了林茜刻意丢下的他们的武器,他们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陆枚远远地叫:“克洛维斯!”
“怎么了?”克洛维斯回头,发觉陆枚抖得厉害,于是和郁郁对视一眼,克洛维斯率先脱下自己的外套丢过去,“€€€€穿上!”
这样一来,克洛维斯身上就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衫,双臂衤果露在外,任由风雪沾满。
陆枚眉头一皱,接住衣服又想丢还回去:“臭死了,我不要这个,我是叫你别乱带路!”
郁郁压住他的手,摇头:“你穿上吧。”
陆枚磨了磨牙,但他的确冻得厉害,和克洛维斯、郁郁的体质不能比,他是很容易冻死在风雪里的“娇气包”。
郁郁继续问:“你有什么认路的法子吗?”
东部星域的地图没有载入星网通用库,他们三人也和这里毫无联系,谁都不可能充当导游的角色。
除了兰瑞曾经介绍过的当枢之下和新城区的差别,他们对东部星域可谓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此刻身处何地,究竟是当枢之下还是新城区。
“这里冷得厉害,而且昏暗无光,应该是十灾里的冰雹灾和黑暗灾。不出所料的话,我们和林逾都正在当枢之下。”
然而话音未落,料峭风雪吹得陆枚更加哆嗦,郁郁不禁皱起了眉。
她想打开光脑,却发现往常通过太阳能蓄能的光脑已经无法启动,看上去似乎是耗尽了能源。
陆枚和克洛维斯也纷纷查看自己的光脑,但都没比郁郁好上多少,只有陆枚的光脑多撑了三秒,在尝试联络林逾之前,让他看到了陆棋发来的一封邮件。
甚至只来得及看清标题。
“索菲娅和皇室反目,速去找林逾集合。”
“嘀”的一声,来不及联系林逾,也来不及看清邮件内情,陆枚眼睁睁看着光脑关闭,皱眉不悦地啧出一声。
“这么走下去肯定会迷路。”野外生存经验最丰富的郁郁开口,“看不见日月星辰,也没有可靠的参照物,只是盲目走下去绝对不行。我们至少要确定一个方向。”
克洛维斯问:“那怎么办?”
郁郁拔/出一把刀来,在冰面上一插。
“先找可以避风的地方让陆枚休息。”郁郁道,“我们的衣服沾了地牢里的泥水,过不了多久就会结冰。”
这里没有太阳,不可能晒干衣服。
而这些极度阴冷的风只会让他们雪上加霜。
克洛维斯握紧了手里的红石和手环,咬咬牙:“你们去找吧,我继续往北走。”
“你在这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吗?你也有一天多的时间没进食了,就算体能比我强点,你又还能撑多久?”
“那不然怎么办呢?找到歇脚的地方休息了就能变好吗?难道还能在歇脚的地方偶遇林逾?你们不会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吧?”
“谁告诉你我们心存侥幸了?中央星域已经出事了,我们要动脑子,我父皇和皇兄不可能在东部毫无部署,东部肯定有敌人在找我们……”
克洛维斯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暴喝:“可我们到底要怎么办呢?!”
陆枚的劝诫戛然而止。
郁郁偏过头,也不发一言。
“我知道我现在不清醒不理智,我不想拖累你们的,你们去找避风的地方,我求求你们,你们活下去,我真的很希望你们活下去。我和林逾从小就没有幸运加成,跟他一起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但你要我动脑子、动脑子,我一想到林逾可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消失,我就不可能静下心来动脑子啊!”
寒风在他湿润的发间结起薄霜,克洛维斯的眼里蓄起眼泪,每每滴下一颗,砸在冰面上,都冒出滋滋的白烟。
紧致的肌肉袒露在寒风里,长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冷得发抖、气得发抖、恨得发抖、怕得发抖。
停下半秒,克洛维斯都感到天崩地陷一般的恐慌,只有不断地跋涉、不断地消耗,哪怕气力衰竭冻毙在寒风里,他也想死在去找林逾的路上。
陆枚张张嘴,再也说不出话。
“我已经没有哥哥了。”克洛维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扑跪在地,泪水唰唰地冲洗脸庞,口吻却变得平静,“……我不能再没有林逾。什么真相、什么内幕,我听不懂,我也不好奇,我就想和他们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死,我也不想再被丢下了。”
“……我知道了。”陆枚艰难地发出声音,“那么,我们分头行动吧。”
克洛维斯抬起婆娑的泪眼,看陆枚吞咽口水,忍着喉咙剧痛向他解释:
“艾利亚斯被转运去STA基地了不是吗?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去看艾利亚斯。那天他们会议的背景是在红海里,我们都看到了,也就是说,他们在基地召开的会议,是在这层冰的下面进行的。”
克洛维斯怔怔问:“那,我们把冰凿开?”
“……”陆枚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郁郁,你的刀一共多少?”
郁郁答:“十二把。”
“我们每人带上四把,从三个方向走出去。每五千步插一把刀,刀都用完的时候,如果还没能在视野范围内看到任何形似基地或者€€望塔的轮廓,就无论如何都要折返回来。”
郁郁二话不说卸了刀交给他们。
克洛维斯愣愣地掂两下刀:“那要是看到了€€望塔呢?”
“把消声器卸了,朝天射击。”
“但我们没有信号弹,看不清方向吧。”
“听到枪响就往回走,保持正常步速,返回的两人说不定还能在起点碰头,自然知道该往哪边集合了。”
陆枚疲惫地揉揉眉心:“抱歉,我也只能想出这种低效率的办法。”
“不,它已经很好了。”克洛维斯把刀插/进腰带空余的武器位里,“就这么办。”
有一个可行的策略就很不容易,陆枚能在这关头还保留一份冷静,克洛维斯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紧接着,陆枚强调一遍:“绝对不能超出四次。走太远了我们会失散不说,手环只有一个,最终目的是要把手环交到林逾手里。克洛维斯,它现在还是由你保管。”
克洛维斯没有反驳,郁郁也点头称好。
三人在起点处刻下深深的刀痕作为标记,接着便确定了三个方向,各自朝前走去。
郁郁心里没来由的不安。
她向来不善言辞,当看到两名队友发白的嘴唇,自己却无能为力,郁郁唯一的发泄途径也只有用刀狠狠地扎进冰里。
五千步,一刀。
一万步,两刀。
一万五千步……
昏暗深红的天幕看不出时间,郁郁猜测至少已经过了小半天的光景。
军校生都经历过最基础的野外生存训练,方向感极差的学生不可能通过测试。所以郁郁不至于担心队友们会因为走不好直线而原地打转€€€€虽然这种窘境其实也很常见。
她努力想要带动全身力气去思考。
像艾利亚斯那样,像林逾那样,像陆枚那样。
用思考来克服困境,是不是会比她现在的笨拙更便捷、更高效、更有意义?
可惜望穿厚云、望穿极冰、望穿四周空彻的寂寥,郁郁只是感受到更深的无力。
俄而,一路艰难的跋涉似乎换不来任何希望,郁郁数到第两万步,握刀的手不禁发颤。
什么都没有。
像陆枚说的那样,如果到了第四刀还是没有收获,就该折返回去。
可也没听到枪声。
说明陆枚和克洛维斯也一样徒劳无获。
“……再走五千步。”
郁郁自言自语说,她回头看了看,其实已经看不见第三把刀了,但还是自欺欺人似的,“五千步太短了,该走一万步的。”
接着她又向前走去。
然而不只是她。
走到第两万步的陆枚和克洛维斯也在静谧中注视着最后一把刀,然后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五千步的禁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