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
“砰!!!”
白烟在遥旷的冰原升起,和腥红的天幕搅在一处。伴随少女压抑的呼吸声,冻得发红的双颊满是压不下的喜意。
唯恐队友们听不到,她又接连开了四五枪。
在目光最远能及的极点,郁郁确信自己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塔楼。
她兴奋地在冰面刻下记号,甚至一路循回,做出更仔细的路标。塔楼的轮廓割开重云,矗立远方,一颗球状的太阳朝向她的一面没有发光,但在郁郁眼中,那几乎比真正的太阳还要珍贵。
“在别人家门口接连开枪,小姑娘,你是在对谁示威吗?”
郁郁蓦地转身,神色瞬间冷静下来。
以她的警觉竟然没有留意到四周异样,不知是风雪冻僵了她的知觉,还是对方的实力真的远远超出€€€€不管是哪种可能,郁郁不发一言拔/出了刀。
眼前身穿修身旗袍,展扇藏脸的女性明显不惮她的反应,甚至轻笑出声,慢悠悠道:“看你这打扮,是特调组的人?”
郁郁不答。
对方道:“特调组早该送去新城区的,走罢,我来送你一程。”
“我不去新城区。”
“不去新城区?”
“我们要去STA基地。”
女人的眉眼沉了沉,方才还不带多少情绪的眼睛多了几分探究:“你去STA基地找谁?”
郁郁反问:“你是谁?”
“……我早该想到的,你这样的长相。”女人却答非所问,收了折扇,神色凝肃,“你就是林逾队里的郁郁吧?”
郁郁把刀握得更紧,身形在风雪中扑朔,随时准备袭杀上前。
“你要找林逾,可走错方向了。这是‘诅咒’塔,林逾在‘崩溃’塔,几乎横跨整个当枢之下。”
郁郁抿了抿唇:“我再找过去。”
“且慢。”女人问,“夏越泽不是派人捉你们去了吗?你不在他手上,是怎么逃出来的?”
郁郁沉默以对,女人看出她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和自己周旋,也只是轻轻一笑,反而撤去凌厉的威压,低声道:“够警觉,不愧是郁尔安调/教出来的孩子。跟我来吧,否则,夏越泽就该追过来了。”
女人告诉她,自己名唤兰生,是东部星域土生土长的居民。
她生来就是神衰感染者的后代,因此在加入STA之前,兰生从未离开过当枢之下半步。
郁郁一直殷切地趴在窗边眺望队友,兰生也不拦她,而是泡了热茶过来。
“茶是正常的茶,我没动任何手脚。要是想帮你的队友,稍后我下去给他们带路便是,克洛维斯我是认识的,九皇子么,看一眼就知道。”
郁郁迟疑地看了看她:“为什么?”
兰生轻轻一笑:“分明不是郁尔安的亲女儿,说话的语气倒是和他很像。”
郁郁问:“你认识义父?”
“在当枢之下,曾经没有人不认识郁尔安。他可是郁蝶尾贴身守卫的后代€€€€你不知道郁蝶尾,但应该知道诺亚,诺亚的地下实验室密码只告诉了郁蝶尾,足见他对郁蝶尾的重视。”
兰生说着说着叹息一声:“可惜,郁尔安应当知道那个密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如果我早前知道,一定会告诉林逾,省得他现在焦头烂额。”
郁郁总觉得她的话里信息量很大,可自己一时半会儿抓不到重点,只好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义父的亲女儿?”
兰生笑容更盛,却不再开口。
旧茶凉了,郁郁不曾喝过一口,兰生又换了新茶,郁郁这回犹豫几秒,还是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下。
兰生才接着道:“虽然拥有‘置换’和‘隐身’两项异能的基本都是郁家直系,但郁尔安不是,他的异能是STA移植赋予的。原本的他,之所以能在当枢之下出名,就是因为太弱了。”
郁郁陡然僵住,却见兰生意趣盎然地把玩茶杯:“好奇STA为什么单单赋予他?”
似乎不用好奇了。
郁郁猜,一定和眼前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兰生哈哈笑道:“对,是我。我看着郁尔安空有一番抱负,整日想带族人脱离禁区,远走高飞,却根本无力实现,我可真是太怜悯他了。我想,我怎么能不帮帮这个郁家仅存的、还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呢?”
郁郁沉默不言,见兰生痛快地连饮几杯茶水,豪爽得像在喝酒。
终于,兰生猛地起身,和她一样看向窗外:“有人来了,多半是你队友,我去接吧。”
郁郁跟着起身:“我也要去。”
“你就在这儿待着。正面遇上玛丽恩和夏越泽的话,我可没把握同时护住你们三个。”
接着,兰生披上了她的披风,用簪子挽起长发,如同出现在郁郁眼前时的瞬间一样,眨眼又走到了门边。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像是殷勤地想为郁郁做些什么,又像是单纯想要回避什么话题。
可郁郁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义父他当时不希望你加入STA吗?”
STA后来毕竟被歪曲成镇压神衰者的组织,郁尔安既然是想要出逃的人,当然不可能亲近STA。
兰生笑笑:“嗯。”
“所以,你背叛了你们原本的理想?”
“好难听啊,就和郁尔安说的一模一样。”
“……义父从未提起过你。”
“谁稀罕被他提起。一个一辈子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男人,要不是我连逼带诈,还给他擦了半天屁股,否则就他那什么都干不成的家伙,还有脸叫我‘丫头’。”
兰生愤愤说罢,拂袖准备离开。
郁郁再叫住她:“义父也叫我‘丫头’。”
兰生的背影倏然一滞,接着哼一声,彻底离开了塔楼。
在当枢之下加入STA,算不上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他们是敌对的,是互不理解的,尤其在诺亚死去、亚米德森集团插手STA之后,STA的议员和难民几乎水火不容,连谢思渊想帮一些难民都只能偷渡,而不敢提案。
郁兰生没有对人解释过自己为何要做那个叛徒。戴着郁姓,却站在STA的阵营里,冷酷残忍地成为压迫自己族人的帮凶。
和她一起长大的郁尔安不理解,谁都不理解。
她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嗨嗨,别再走咯。”
另一道女声在她背后响起,淡淡的烟味弥漫开来,对方笑吟吟地警告:“那个白头发的女生对你意义非凡,我就假装不知情了。但剩下的两个孩子,我可不能坐视你再包庇了哦,「寅虎」大人。”
郁兰生应声转身,同样笑盈盈看向玛丽恩,眸中却不带半点笑意。
二人之间原本宽逾数米的距离荡然无存,郁兰生顷刻迫近玛丽恩的面前,略高一点的身量足以将玛丽恩笼罩在她带来的阴翳之下。
郁兰生伸出手指,夺走玛丽恩唇间的香烟。
“郁家三百号人都没资格摆布我,更何况是你一只小耗子。”
郁兰生丢掉她的烟头,在脚下轻轻碾过,铁木制的折扇啪地一展,藏住笑脸,只露一双森冷的眸。
玛丽恩也跟着笑起来:“好吧、好吧。你为你的郁家,我为我的陛下。”
以郁兰生为中心,四周密密麻麻聚集起无数张冰冷的镜面。镜面里映出郁兰生淡漠倨傲的侧影,连同玛丽恩所在的位置在内,也蓦地化为一面镜子。
无数的“郁兰生”将郁兰生团团围拢,只有空气中残存着玛丽恩的叹息:“没想到,聪明如「寅虎」大人,最后时刻竟然站错了队。我会转告当枢之下的所有难民,被剥夺了郁姓的‘叛徒’兰生,死得可谓大快人心。”
郁兰生一扇子抽开其中一个“自己”,被击打的位置如同自己受伤一般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郁兰生忍着痛意,冷冷一笑:“那你一定要和我作伴,让大家‘双喜临门’才好。”
她的确是被郁家彻底否认的叛徒。
但她不觉得感伤,也不怕被否认。
万人期盼的理想犹如日月,寻常人只会祈祷、只会臆想、只会寄希望于英雄的诞生。
而兰生不是英雄。
兰生也不做英雄。
兰生只做英雄脚下的通天之路。
做郁尔安的路,做郁郁的路,做林逾的路。
郁兰生握着折扇的手抖了抖,一直如玉如翠的扇坠啪地脱落,露出了通红艳丽的内里。
脱去玉石伪装,它是一枚色泽完美的吉卡拉红石。
“她是蝶尾大人的后代,是我和郁尔安作为左右护卫,宁死也要保护周全的郁家直系。
“郁家只是剥夺了我的荣誉,可没有剥夺我的职责。郁家直系决定无条件听从林逾的话,我就有义务实现他们的心愿。”
扇面弹出一排细密的尖刃,闪烁的冷光如同星辰。
郁兰生冷眼看向所有刀刃相对的“自己”,那是无数个习惯了杀戮和血腥的她€€€€被那样冷漠的眉眼直视,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不错,这正是曾经被她冷眼相待的,如郁尔安一样的族人的感受。
刀刃穿透一具具“自己”的咽喉。
同时,也有一把把来自“自己”的尖刀齐齐涌向了她。
郁兰生掐破红石,刹那间冰层龟裂、天幕低垂,仿佛塌陷一般,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起来。
“愚蠢。神衰者用红石,可比普通人容易死得多。”玛丽恩说,“而且用了红石又如何呢,你越强,镜像就会越强。”
郁兰生的速度快到近乎无形。
只能看见她衣衫发尾沾上血红,殷红的残影疾掠在风雪之间。
“不如何,但足够拉你陪葬。”
冰原塌陷的瞬间,陆枚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C级体能和其他人的悬殊不是说笑,单是在冰雪里移动,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消逝飞快。若非克洛维斯一路生拉硬拽,只凭他自己,一定早就冻成了一座冰雕。
第三次在冰面上跌倒,陆枚甚至摸不出自己的体温,还是克洛维斯伸出手拽他,陆枚摇摇头:“……不行了。你自己去,别管我了。”
克洛维斯咬咬牙:“不行,都说好了我们不能走散,半路把你丢了,不就跟你那些前队友一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