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当时当日的情景,若是楚霁表露出分毫的害怕,秦纵都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挟持楚霁,逃出生天。
这其实与楚霁是否害怕鲜血无关。但是他绝不相信一个会在人前展露惧意的人,能够有胆量与他玉石俱焚;更不会相信这样的人,有获得这天下的权谋胆识。
所以今时今日的发现,才让他更加动容。为了达到目的,楚霁强忍住了生理上的本能,云淡风轻地同他对峙,这是何等的心性,何等的强韧?
对他自己,又何等的残忍?
秦纵的唇瓣微动,想要说些什么。
可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他身后的钱佑才已经当场晕了过去。
等衙役将钱有才抬回椅子上的时候,马元恺却突然说道:“下官愿交出沧州兵权。”
“哦?”楚霁的神情恢复了正常,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直直地盯住马元恺。
秦纵收回长戟,松开对马元恺的钳制,走回到楚霁的身边。
马元恺立刻走到公堂的中央,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一心为民,下官深受感动。如今,下官年事已高,愿交出手中兵权。只是,沧州城外,落霞山上,有一群山匪,伤天害理,年年抢夺沧州出产的盐,导致沧州连年欠收,百姓苦不堪言。还望大人能为了百姓生计,领兵出城,剿灭山匪。”
呵,好恶毒的心思。楚霁坐在椅子上,随手甩着腰间玉佩,玩味地看着下方叩首在地的马元恺。
他倒是戴得一手好高帽,在这么多的民众面前,一个劲儿地夸自己爱民如子,逼迫自己不得不前往落霞山剿匪。只怕从前不受他二人摆布的州牧,也是被他用这样的伎俩,骗到落霞山下,然后两厢夹击,当场毙命。瞧瞧,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多流畅,一点都不像是个莽夫。
但只怕这次,马元恺的奸计,要落空了。
楚霁站起来,说道:“马大人高义,本官将于明日,领兵五千,到落霞山剿匪!”
楚霁话音刚落,人群之中就沸腾了起来。但他们,却不是因为楚霁的决定而高兴。
刚刚主动站出来为张阿婆做人证的一个汉子说道:“大人,我们不用您去剿匪!您就留在沧州,我们就知足了!”
人群中又走出一人,跪在公堂之上,眼睛里含着泪,说道:“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是能替我们做主的人!您千万不要去剿匪,以往去剿匪的大人,都没能回来。”
“是啊,大人!我们不要剿匪,只要您能好好的就行!”
……
一时之间,公堂之外,围观的民众,尽数跪了下来。“大人不要去剿匪!”的呼声,响彻云霄。
楚霁连忙闭上了眼睛,他怕再不闭上眼睛,眼泪就要不听话地跑出来了。
他不是那种纯粹的好人,无论是惩治衙役,还是处死钱生,他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民间得到口碑。只有受到百姓的拥戴,他的许多计划才能够实施。
可是当人民,真真正正地将一颗心,捧到你面前的时候,楚霁才知道,这是多么震撼的力量,多么难以言喻的激荡和感动。
再睁开眼,楚霁的眼底已是决然。他开口说道:“诸位,请放心。待本官踏平贼寇,定给你们一个海晏河清!”
说完,楚霁就大步离开了公堂,他不想在人前掉眼泪。
马元恺盯着楚霁离开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楚霁今日能不顾他和钱有才的阻止,强硬地斩龙鳞钱生,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绝不能让他再待在州牧的位子上。
若不是还需要楚霁交代清楚关于龙鳞的事情,他必然让人在落霞山下就宰了他!可是如今,也只好等把他活捉上落霞山,逼问出龙鳞的事宜,再杀他不迟!
而从开始,就一直当透明人的黄钧、刘为和赵恒三人,却盯着楚霁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眼里,有着一股灼热。
他们都不是出身什么豪门世家的子弟,全都是各地察举出来的孝廉。当年,他们被推举为官,心里怀着的,不也是安定民生,得百姓爱戴,传千古美名的远大抱负吗?
如今,竟然都浑忘了。
第二十二章
是夜,月黑风高。
落霞山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山上的大当家陈三,正举着个海碗,随手一撩自己的大胡子,一口饮尽了碗中的烈酒,随后畅快地将碗一摔,发出砰的一声。
“大当家的,是又有什么喜事啊?”一个大舌头直接捧着酒坛,边喝边问。
“你猜的不错!”陈三又倒了一碗酒,颇为自得地说:“明日,又有沧州牧要来剿匪了!”
“大哥,这算是什么喜事?又出人又出力的!马元恺那老匹夫,就知道使唤我们!”
“就是,每年截来的盐,不都是替他截的吗?”
“咱们寨子上,又得到多少好处了?”
“诶,这次可不一样。”陈三的一双奸诈的眸子,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更为狠辣贪婪:“益州的楚家都知道吧!这次来剿匪的,正是楚家三公子。马元恺已经来信说了,这次不要死的,只要活的。只要抓住了他,就能从楚家得到源源不断的银子!”
“诶呦,那可是楚家!这楚三公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只要抓住了这个楚三公子,那我以后想包多少姑娘就有多少!”
“肤浅,听说这楚三公子,可是盛京第一美人!”陈三说着话时,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容。他本就好男色,这落霞山后面,不知道埋了多少清秀男孩儿的尸骨。一听说这楚三公子的盛名,他心头的邪火就止不住地烧。
一听这话,刚开始提问的那个大舌头,提着酒坛走向了陈三,说道:“那就提前恭喜大当家了!我敬你!”
“好!”陈三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诶?你是谁?我竟不曾见过?”陈三看着眼前这张脸,疑惑地问道。
“是取你狗命的人!”眼前的大舌头突然扔掉酒坛,从怀中掏出一把长刀,直直地刺向陈三。
陈三暗道不好,刚准备闪躲,就被闪着寒芒的长刀贯穿了身体。
“竟然敢肖想大人,给爷死!”月光与烛光之下,映照出来的分明是蒯信愤怒的脸。
山寨里的人,没想到异变突起,刚刚众人还聚在一起喝酒,意.淫着未来坐拥金山银海的日子,转眼间,自家老大就被人杀了?!
众人又惊又惧,有的作鸟兽状,想要趁乱逃跑;有的拿起武器,想要替老大报仇;有的直接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可就
在他们有所动作的时候,居然发现,身边的人,居然有半数以上都不认识!
“你们!是什么人!”
“给我揍他丫的!”蒯信一声大喊。
不一会儿,山寨上的其余山匪都被抓了起来。蒯信照着那几个说要抓楚霁来换钱的人就是一脚:“他奶奶的!想要抓我们大人?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
“好了,等回去了把他们交给大人发落。现在先干正事。”人群之中,蒯民也走了上来。今日这个伪装成山匪的计策,正是他想出来的。
“好!”蒯信说着,又给陈三补了好几刀,确保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才跟着蒯民离开。
夜幕低垂之时,一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灰鸽落入了沧州州牧府的院中。
书房里,楚霁、秦纵、薛正和杨佑都在等待这只灰鸽的到来。
“少爷,来密信了!”一直守在院中的纪安,拿着从信鸽腿上拆下的字条,进了书房。
密信是蒯民传来的。
楚霁打开密信一看,眉眼之间盈满笑意:“成了!”
“太好了!”杨佑有些激动地说道。
大人派蒯民蒯信带着三千兵马,已然除掉了落霞山上的山匪。这样一来,只待沧州城五千府兵到落霞山下,就能反客为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到那时,降者生,逆者亡!
原本他还担心,大人只带着秦纵和一百士兵前往,身后是五千心怀不轨的兵马,他又杀了钱有才唯一的儿子,路上难免有遭遇不测的风险。
可没想打大人已经利用大司农,将自己能寻到长生不老药的消息告诉了钱有才和马元恺二人。没有人能够抵抗长生不老的诱惑。
如此,就算钱有才心里再痛恨大人,恨到宁愿犯下谋逆大罪,在到达落霞山前,也绝不会对大人下杀手。这样,此行的风险就大大降低了。
几人商议好具体的对策,便准备各自回院中休息。
楚霁的院子和他们的不在一个方向,五人到岔路口处,便各自分开了。
见楚霁走远,薛正朝着秦纵行了一个大礼,说道:“秦小将军,大人的安危,可就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大人于他有莫大的恩情,秦小将军也是。若不是他武艺不及秦小将军,沧州府中又需要他带领剩余的两百士兵里应外合,他恨不得是自己陪着大人去闯那龙潭虎穴。
秦纵抿着唇,看着楚霁的背影。
皎如玉树之临风,孤若青松之独立。(1)
“我自然会保护好他。”少年人的声音,青涩,仿若呢喃,却带着重如万钧的力量。
盛夏的骄阳,即使是在清晨,也带着炙烤般的灼热。
沧州城的城门口,楚霁身披亮银色铠甲,骑着玉顶,巡睃着城门口的五千一百零一个将士。
打头的,是红袍黑甲,手持亮银戟,身跨踏雪马的秦纵。秦纵这一身,当真是英武不凡,俊美极了,让楚霁仿佛看见了未来的那个战神。
在秦纵的身旁,是沧州五千将士里的五名校尉,全都是忠心耿耿为马元恺做事的。马元恺能派这五个人和他们手底下的兵来,还当着是看得起他。
再往后,因为马元恺明面上已经交了兵权,所以他将自己的一百护卫名正言顺地编入了沧州府兵之中,暂时交由秦纵统领。此时,他们正呈现出保卫的姿态,将楚霁和那五千府兵隔开。
楚霁和秦纵对视一眼,随后调转马头,神色坚定地盯住前方的道路。
€€€€“出发!”
军队一路疾行,第二天傍晚时分,就已然离开沧州地界,来到了距离落霞山不过十里的山脚下。
楚霁停了下来,命令军队在此安营扎寨。休整一夜过后,明日一早,便攻上落霞山。
楚霁前脚带着秦纵进了中帐,后脚那五个校尉就讨论开来。
“一看那楚霁就是个小白脸儿,还明日一早攻上落霞山,只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楚霁带来的一百人,还真是有些麻烦。个个都是铁铸的玄甲,可是不好对付!”
“害,这有啥的?反正交给陈三来杀,咱们又不动手。等杀了他们,再把玄甲扒下来,也让咱们的亲兵享受享受!”
“那个秦纵倒是忠心,一步不离地跟着楚霁。”
“行了。”五人之中,为首的是马元恺的亲信马志。他听见三长一短的咕咕声,于是,立即让四人住了嘴。
确认这是和陈三定好的暗号后,他安排道:“我在这里接应陈三。你们四个到中军帐里,杀了秦纵,活捉楚霁!记住了,大人指明了要捉活的!”
“是!”
中军帐中,楚霁正在和秦纵坐在一起看舆图。
四个校尉进到帐中时,那两人正在激烈地讨论着。
楚霁一见到他们,便面露欣喜,连忙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本官正在思考,明日应当从哪条路攻上山去。你们都是和山匪交过手的,快来帮本官参考参考。”
四人对视一眼,暗自交换了计策,便慢慢地向着楚霁走去。
帐中一片寂静,连鸟鸣声都不曾听见半点。只有靴子一步步踩在地上,发出了些许声响。
四人一边逼近,一边暗自握紧手中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