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这日一早, 王大娘跨着篮子出门。家里的盐不多了,她要到粮油铺去买一些。那新开的粮油铺子价格公道不说,最近更是在卖一种白得像雪一样的细盐, 价钱同普通的盐一样。但据说那盐吃起来格外不同,洒一些在汤里,连舌头都鲜得想要吞掉。
可她还没走到粮油店, 就傻了眼。她前头的黄土路竟然被衙役拦起来一半,路边有的人在搅拌一种灰色的泥浆,有的把拌好的泥浆铲到路面上,最后还有一波人上前把路面压平实。一套动作, 真是流畅极了。
再踮起脚往前头一瞧,那灰色的泥巴,往北都铺了好长一段了。
这新的泥巴路旁边, 还都拦了起来, 站着一个个的衙役,不许人在上面走。要往前,就只能走旁边那半原来的黄土路。
虽然不许人走,但是这灰泥巴实在稀奇,有许多人围着看。
“张衙役, 这是什么呀?”现在的沧州百姓可不怕州府的衙役, 反倒是因为这些衙役每日巡逻,保护着大家的安全, 众人都觉得很是亲切。于是,王大娘看见了眼熟的张衙役, 便直接询问起来。
“这叫水泥路。楚大人说了, 铺好之后,那地面比铺了青石板还平整呢!”张衙役也耐心地给王大娘解答问题。
“呦, 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呐!”青石板这种东西,她知道。当年钱贪官和马贪官家里用的就是这种石料,当年在各个村子里大招徭役,要大家上山背青石下来,还不知死了多少人!真是造孽哦。
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比那更好的东西。不光是比青石更好,而且看着也并不费什么人工。
“这些做工的,也都是楚大人刚招的吗?我们怎么没听见消息?”旁边又有一人问道,语气有些着急。楚大人招工的待遇好,不仅工钱给得高,伙食还也特别好,最关键的是从不打骂工人。这种活计要是没赶上,真是后悔一辈子。
“大娘,您别急,都别急。”张衙役见许多人都围着,连忙解释:“楚大人说了,这水泥路要一直铺到各乡各村。铺到哪个地方,在哪里招人,不用担心。”
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又稀奇地看了一会儿这些软泥巴,便都各自散去了。家里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肉呢!现在沧州各家也都有些闲钱,三不五时就地能买些肉来吃。这要是去晚一步,可就买不着想要的那一块了。
王大娘刚想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就发现又有一队衙役往城门口的方向走去。她瞧着那些衙役手里熟悉的告示,脑袋里灵光一闪,连忙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她刚到了城门口,就听见衙役敲着锣鼓喊道:“招募工人,重修城墙!工钱……”
也不待衙役把话说完,王大娘趁着围过来的人还不多,连忙问:“还到衙门口报名吗?”
衙役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回答问题。
王大娘得了准信儿,盐也不去买了,撒腿就往家里跑。还是她聪明,一瞧见那个惯用的告示,就跟了过来。这招工名额可是先到先得,她得赶紧回家告诉一家老小去。
至于工钱?楚大人什么时候在这方面亏待过他们?
不过半月的时间,沧州城最重要的东城门两旁,已然矗立起灰黑色的钢铁城墙。巍峨耸立,尽显威严。衬得整座城池,就像是一只高大威猛的狼王,不容侵犯,蓄势待发。
城墙的修建工作还在继续,沿着东城门向南北蔓延开去,拱卫着这座焕发生机的城池。
八月初,楚霁的二哥楚霄,终于一路舟车劳顿抵达了沧州城。
沧州城外的官道上,楚霄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这哪里是什么苦寒的边陲小城?全然是一副热闹祥和的模样。
官道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其中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商队来往行商。
这些人自然认得皇商楚家的二少爷,纷纷上前打招呼。
“楚二少,这是来看望楚大人啊?”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跳下了马车,朝着楚霄打招呼。
楚霄一瞧,这不是做砂石生意的王老板吗?别看他长得粗矿,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他们家的琉璃坊也和王老板有合作
“是啊。小弟在此处为官,适逢中秋,我便来探望一番。”楚霄没说自己是来给楚霁送从海外带来的新作物的,只说是中秋节来探望小弟。“王老板怎会在此?”
“托楚大人的福,沧州这一批砂石要得多,我便亲自跑一趟。”原本倒也是不必他亲自跑这一趟,但楚家现在如日中天,商政两道都是巨头,任谁也要给三分薄面。他亲自前来,一是要给楚家卖个好,二是也想看看这位曾经顽劣的楚家三少爷,能把沧州管理成什么模样。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不得了。原本这沧州是什么样的穷乡僻壤?如今,还真是让楚三少给盘活了。
旁的不说,外头几十两一斤的雪花盐,还时常断货,可在这沧州城里头竟然才卖十五文钱。这其中的差价,让他心动不已!若不是贩卖私盐是杀头的大罪,他真想来干上一票。现在他虽然不能倒卖,但却可以买上个百十来斤。送人,也是极有面子的!
看来这沧州城啊,以后还是得常来!
王老板走后,楚霄干脆也不回马车上了。走一走,顺便看看小弟治理之下沧州城。
夏日虽然炎热,但道路两旁都栽种了高大的树木,绿荫如盖,投下片片阴凉。树木的空隙间,是一些做凉茶生意的人。
有的支了个凉棚,里头摆上两三张桌椅,行人进去纳凉,自然也就顺便要买上一碗消暑茶;有的头戴草帽,挑着个扁担,扁担的一
头是盛满凉茶的桶,另一头的桶里居然摞着些竹子做的小碗,当真是雅趣十足。
楚霄刚准备迈步再往前走去,就瞧见了格外不同的路面。进入沧州境内后,楚霄坐在马车中,便觉得路面格外平坦,不见丝毫颠簸。但他并没有格外留意,因为益州自古富庶,城内皆以青石铺路,他都习惯了。原本他也只以为是自家弟弟用了青石铺路,毕竟对于楚霁的财力,他还是十分了解的。
“你们都瞧瞧这路,是用什么铺成的?”楚霄来了兴趣,招呼着众随从一同看向地面。
众人也没见过这种路面,乍一看其貌不扬,远不能和益州的青石板路相较;但要是连成一整条大道,瞧着倒格外简洁干练,有几分大道至简的韵味。
“您是第一次到咱们这儿来吧?”有一位卖凉茶的大爷见他们好奇得都走不动道儿了,笑着问他们。
楚霄点点头。
“这叫水泥路,是咱们楚大人刚弄出来的新玩意儿,您一路行车,感觉到这水泥路的妙处了吧!不光是水泥路,我们还有水泥城墙呢,看着那叫一个威风。”大爷注意到楚霄身后的车队,又想到他们满脸惊奇的模样,得意地介绍着。
楚霄上前买了一杯凉茶,故作疑惑:“楚大人?”
“是啊!楚大人就是咱们的州牧大人,那可是我们的大恩人。他平反冤案,处置贪官,给老百姓做工的机会,收留流民,替咱们修路……那真是做的好事都数不清!”说到楚大人,大爷明显是更激动了。
楚霄听得出大爷对楚霁是真心爱戴,面上不显,心里别提多骄傲了。从前的混世魔王,搅得他和大哥头疼不已,大哥曾为此气极到分家的地步。如今,终于是长大了,甚至已经可以庇护一州的百姓了。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威风的水泥城墙走去。
楚霁站在城门下,远远地眺望着远处官道上越来越近的车队。官道上人来人往,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二哥的身影。
他自幼亲缘浅薄,母亲早逝,后又被无良的父亲卖掉,终于像根杂草似的倔强地长大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成了楚家的三公子,虽然父母早逝,但幸而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原主比两个哥哥小了十岁,自幼受尽宠溺,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格,竟然把两个宠爱他的哥哥逼到分家的地步!
原主落水而亡,他占了原主的身体,自然要好好待他的家人。更何况,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两个哥哥焦急的面庞。明明大哥不久前才因为原主的买官行为,喝令原主不准再踏入楚家老宅一步,可得知他落水的消息还是放下手中所有事务,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那是楚霁第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滋味。
秦纵站在楚霁身后,他感受得到楚霁现在的满心激动。楚霁,很看重他的两个哥哥。
车队终于来到了城门口,楚霁看着眼前风尘仆仆却依旧不失大家风度的二哥,激动地走过去,亲切地唤了一声:“二哥。”
“三弟。”楚霄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未曾见过楚霁,他双手搭在楚霁的肩膀上,上下看着:“长高了,但是又瘦了。”
“二哥就是瞎操心。我的身体,明明比往年好多了。”楚霁嘴上虽然说楚霄瞎操心,但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楚霄也点点头。楚霁的面色看着是红润不少,嘴唇有了血色,两人说话间也不曾咳嗽。看着确实是好多了。
“这位是?”他看见楚霁身后有一英气少年,正亦步亦趋地给楚霁打着伞。往常这活计,不应当是纪安来做吗?这位小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怎么看着都不像是服侍人的。
楚霁一把将秦纵拉过,一双桃花眼弯成璀璨的月牙:“这是秦纵,我的小将军。”
原来这就是三弟在信中说的秦家少帅。楚霄知道他对自己弟弟的重要性,也不摆什么架子,亲切地问候道:“秦将军,久仰大名。”
秦纵的视线还盯在楚霁拉住他的那只手上,一只微凉的,玉一样触感的手。
他最近一直躲在东郊大营里不敢回府,生怕叫楚霁发现了他的龌龊心思。今日到他轮休,他本想照旧躲在大营里,却被久不见他人影的楚霁亲自点名,一同叫了过来。
楚霄的声音让秦纵反应过来,一下子弹开了手,惹得楚霁奇怪地看了他两眼。
秦纵只当没发觉楚霁的视线,定了定心神,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二哥。”
楚霄:“?”哪里新多出来的弟弟?
第四十五章
马车自城门口出发,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着。
城中的每一条道路都由水泥铺就,宽敞而平整,比之益州的青石板路有过之而无不及。城内的百姓, 虽然论衣着打扮不可与益州的相较,但却个个都洋溢着鲜活明媚的笑容,对生活和未来充满无限向往。
马车内, 楚霄却没有心思再去看这些人间乐事。他正看着自家弟弟,小心又尴尬地问道:“阿霁,我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楚霁看着楚霄的脸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才,秦纵一声中气十足的“二哥”把在场的三个人都叫愣了。
楚霁原本正盘算着是让秦纵叫“二爷”好,还是叫“二伯”好;秦纵则是满脑子浆糊, 其尴尬程度, 不亚于他第一次看见遍布城中的那句标语“美好沧州,你我共建。和谐沧州,你我共享。”
反倒是楚霄率先反应过来€€€€他满心地以为这是楚霁针对秦小将军的招揽手段。
秦小将军年少失怙,如果能让他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的确会让他更加忠心。况且, 这也的确是个可怜的孩子。
于是, 楚霄满怀真挚地上前,给了秦纵一个兄长的拥抱:“是了, 我是二哥,咱们都是一家人。”
顿了片刻, 楚霄又格外郑重地加了一句:“以后你定要与阿霁相互扶持, 携手并肩,一起走下去。”
楚霁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二哥的用意。又是好笑于二哥跳脱的脑回路, 又是感动于二哥无条件的支持。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偏偏秦纵不知道怎么搞的,郑重其辞地回了一句:“二哥,我会的。”
这让我很难搞的好不好?楚霁也只得安慰自己,以后这辈分,他们便只好各论各的。
得了楚霁的笑脸,楚霄便也放下心来,和楚霁聊起了他的身体。
“这次见你气色的确好多了,最近在吃什么药?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就和哥哥们说。”楚霄虽然知道楚霁的财力早已不输整个楚家,但身为哥哥,他还是本能地担心弟弟在苦寒的沧州,万一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无非还是那么几样,什么补荣汤,归脾散的。不用担心,我这里什么都有。”楚霁耐心地回答着。他一转头,看见了车窗外骑着踏雪的秦纵,又笑着告诉楚霄:“若是不喝药,便是吃秦纵研制出来的药膳,我觉着倒是很不错。”
“哦?他还通晓医理?”楚霄在楚霁面前也不拘束什么,他倚着车壁,也看向外头的秦纵。
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英姿飒爽,龙翔凤翥,是人群之中绝对亮眼的存在。可刚刚,他还在城门口,替自家弟弟撑着把遮阳的伞。不大的油纸伞投下的阴影全都落在了楚霁身上,而小少年是一点儿都没遮到。
“怎么样?我的决定不会有错吧!”楚霁看着楚霄的神情,颇为得意。当初他写信回益州,提及自己要重用秦纵的事情,两个哥哥都不赞同。在他们看来,秦纵身负
血海深仇,是个绝对危险的人物。可随着他一封封家书写回去,他们对秦纵也渐渐改观。
楚霄笑着点头。一戟挑云州的秦家少帅,竟然能在细微之处这般用心地对待楚霁,可见的确是赤胆忠心。
秦纵早已察觉到马车内的两道视线。他一向自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方才在城门口,因着自己对楚霁的那点子心思,他竟然鬼使神差叫错了称呼。此刻知晓楚霁和楚霄在看他,他也不敢回头,却默默将后背挺得更直了。
当晚,楚霁盘点了一番二哥带来的海外作物,大喜过望,提出要亲自下厨,款待二哥。
楚霄明显是想念弟弟的手艺了,却还是故作矜持:“这不好吧。”
楚霁还能不了解自家二哥?他故作沉思状,随后点点头:“君子远庖厨。从前是我不懂事,但现如今我毕竟是一州州牧,确实不应该再进厨房了。”
这还得了!楚霄眼睛咕噜一转,瞥见了一旁的秦纵,说道:“阿纵,你说,自打到这沧州来,阿霁有没有给你做些美食?”
凭借楚霄对于楚霁的了解,那就是一个被从政耽误了的大厨。当初,楚霁落水病愈后,亲自下厨给他和大哥操持了一桌子的好菜,说是赔罪。那是楚霄第一次知道,自家弟弟居然还有这样一门手艺。
但今日,楚霄问到了秦纵头上,还真是误打误撞。楚霁喜欢厨房里的烟火气,喜欢烹饪时内心的宁静和期待。但自他到了沧州以后,忙得根本没有时间进厨房。唯一一次,也就是给秦纵做双皮奶了。
秦纵被突然点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在东郊大营里,文能舌战群儒,武能力压群雄的人,呆呆地愣怔在原地。
楚霁和楚霄的感情很好,两人开着兄弟之间亲昵的玩笑,他一个外人根本就插不了嘴。
谁知,楚霄会突然提到他,所指的还是他缠着楚霁做双皮奶的事情。那日,楚霁笑他馋,他说不是因为馋,却支吾了半天,怎么也说不明是因为什么。此时,他已然是想通了,当然心虚更甚。
秦纵虽没答话,楚霁却也并不在意。他本就是逗着楚霄玩儿,关注点自然不在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