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远处看,入目的是烟岚云岫的群山。白雾蒸腾之中, 金光层染之下,山峰蜿蜒,宛若巨龙盘亘, 龙腾云间。
马蹄清脆, 车轮辘辘,时有鸣鸟相应,风叶相和,奏出愉悦欣然的曲调。
大约是曾有过比赛的情谊,踏雪似乎很喜欢玉顶。今日一早, 楚霁刚把玉顶牵出来, 踏雪就一个劲儿地朝着玉顶发出长鸣。不是挑衅式的,那叫声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
现如今, 两匹马并排驮着自家的主人,还非
要挤在一起。不时地两相对视, 甚至还会走着走着两个马头就贴在了一起。就仿佛是一对被楚霁和秦纵棒打的鸳鸯, 让楚霁连连摇头,只觉得真是没眼看。
楚霁远远地瞧见一个小山坡, 心念一动,一双琉璃桃花眼里闪过狡黠明媚的光。
“所有人都不许跟着。”
随着楚霁话音落下的,是飞驰而出的黄骠马。
玉顶自从晋升为楚霁的专属坐骑,马场中人便对它格外照顾。几个月下来,玉顶被养得十分肥润,遍体黄色的长毛亮泽非常,随着跑动,在风中卷起金色的细浪。
马背上的青年难得穿了一次黑色劲装,只是腰封处用金线密织点缀。身姿如松,婉若游龙。只看这背影,便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傲来。
只有秦纵知道,这是个怎样心软的一个人,像这浊世间唯一洒下清辉的神。渡众生,也渡他。
秦纵策马而出,追了上去。
士兵们原本听从楚霁的命令,又见秦纵还在跟前,便按部就班地守着几车作物缓缓前进。
可一眨眼的功夫冲,怎么秦将军也不见了身影?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追。
最后还是洪瑞出来说不必追,将这几车作物看好才是要紧。洪瑞已经被秦纵提拔为千户,众人自然遵从。
洪瑞当然不是随便下达的命令。没瞧见楚大人和秦将军这是来了兴致?他们又何必没有眼头见识地搅了他们的二人世界?
“驾€€€€”
马蹄疾踏中,楚霁听见了一道少年的清亮之声。
他侧过头,与秦纵那双瞳眸相撞。少年黑亮的眼睛中,清晰倒映着他跃马扬鞭的身影。殊不知,他自己的那双桃花眼里,亦尽是少年裘马,怎一个清狂了得。
楚霁看着秦纵,倏然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微笑。他挑眉示意远处的小山坡,随后一紧缰绳,纵马的速度更快了。
楚大人这是还记着上次赛马输了半盏茶呢。
两人并驾齐驱,一路疾驰,几乎是同时到了小山坡下。
翻身下马后,两人将玉顶和踏雪的缰绳系在一棵树上,由得它俩“卿卿我我”去了。
坐在树旁的巨石上,楚霁故作矜骄:“秦将军这是让着我?”
秦纵闻言,嘴角出现粲然笑意,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哪知,楚霁比他的笑意比他更深,比之山间云岚温柔更甚:“可算是笑了。”
楚霁不知秦纵心思,只以为他把自己泡在东郊大营里,是为了早日训练出精兵,好回到南奚去找萧彦报仇。
昨日一早,楚霁到东郊大营去寻秦纵。可刚进去,就看见本该轮休一天的人在擂台上和一众将士打着车轮战。
出手果决,不计后果。像极了原书中那个单枪匹马直闯南奚王廷的战俘。
楚霁记得原书中终日饮恨后变得隐忍狠辣的秦纵,也记得当日马车内自己的决心€€€€绝不让秦纵变成那副模样。
是以,他才非要将秦纵领出东郊大营,今日又带着他出来散心。虽说赛马是他玩笑之举,倒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看着秦纵愣住的神情,他倾身将人揽住,给予了一个温暖宽慰的拥抱:“我的小将军,你才十五岁,别把自己逼得太急了。”
秦纵在楚霁说出那句话时,笑容就僵在了唇边。
昨日在擂台上,他看见楚霁的眼神时,就知道楚霁是误会了。
他的确是心中苦闷,才找了军中将士打擂台赛。但却不是因为南奚,而是因为楚霁,因为他居然对自己的主公动了心。
他自诩忠义之臣,却想着欺君罔上,想对楚霁做这世间最大逆不道之事。
于是,他出手更加决绝给对手喂招,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他想着,干脆就让楚霁误会下去吧。至少,一个为了练兵不惜损伤自身的将军,会让主公更加信任青睐。
感受着楚霁柔软的怀抱,耳边是楚霁的细语宽慰,秦纵僵直的身体逐渐放松,将脑袋搭在楚霁的肩膀上。
他其实拎得清。
萧彦在南奚盘踞多年,并不是容易撼动的。他虽然舍弃了秦家军,但从大雍皇帝那里不知得了多少好处。所以,萧彦现在的力量虽比不上当年秦家军在时,却也不是小小沧州可以与之抗衡的。
更何况,天下大乱虽是必然之势,但如今尚且烽烟未起。他不能,也不会因一己的仇恨将楚霁推上众矢之的。
楚霁帮秦纵顺了顺脑后的长发:“三年后,咱们就去把萧彦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十年也不许拿下来的那种。”
“楚楚。”没由来的,秦纵就是想叫一下楚霁。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楚霁这样的人啊。放着能提刀立命、为他训练精兵的大将军不要,要现在这个埋在他颈侧的,十五岁的秦纵。
秦纵听见了青年的一句“我在。”
声音清浅,却坚定。
情绪几乎在一瞬间爆发,他想去亲吻发出这个声音的唇瓣,他想让那苍白的唇瓣染上殷红,他想……可是,可是他还不敢。
他只能阖上眼睛,感受这个带着药香的怀抱,是让人心安的药香。
第四十八章
楚霁一行尚未到达西郊农场, 远远地便瞧见大片紫色的花海,漫山遍野,云霞似的, 笼罩着整个西郊。
微风拂过,紫花随风摇曳,身姿袅娜, 紫色浪花入目,构成幽梦一帘。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之中,像一支婉转的琵琶曲。
“是苜蓿草?”秦纵有些惊喜。
楚霁笑着点头。
紫花苜蓿草质柔软,适口性好, 而且营养丰富、产量极高,一年可以刈割三次,堪称“牧草之王”。
西郊农场里的猪、牛、羊皆以晒干的苜蓿草做为主要的青饲草料, 而东郊大营的马匹亦是如此。
当秦纵知道东郊战马皆以苜蓿为饲时, 已然十分震惊。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沧州城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一处地方,像极了记忆里的秦家牧场。
他的童年,便是在苜蓿草地中打着滚儿度过的。
苜蓿草种,是秦家先祖镇守涪州, 一路打到东蛮王城得到的。彼时, 大雍骑兵羸弱,甚至没有足够的草料喂养马匹, 而一墙之隔的东蛮却兵强马壮,秘诀就是生长在王城中的苜蓿草。
东蛮人能数次袭扰大雍边境, 靠的就是无往不利的骑兵, 对于苜蓿草料自然看守严格。秦家先祖曾数次偷袭东蛮营地,却也只发现了晒干的草料, 完全无法得到草种进行种植。直到他们浴血拼杀到东蛮王城,才终于找到草籽。
紫花苜蓿,是秦家先祖,用命换回来的。
自那以后,秦家牧场中遍野尽是苜蓿草,秦家骑兵也成为了唯一能力压东蛮的存在。
只可惜,先帝忌惮秦家,在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秦氏一族流放后,也将秦家牧场烧成灰烬。那个自私多疑又胆小懦弱的皇帝,生怕有人得了苜蓿草,再培养出同秦家军一般所向披靡的骑兵,威胁到他那所谓尊贵的皇位。
如今,苜蓿草种未绝,秦家骑兵亦如是。秦纵知道,这是楚霁想要告诉他的。
进了西郊农场,二人并未先行去看苜蓿草地,而是种植土豆要紧。
秋土豆的种植时间也是有讲究的,楚霁记得那句口诀叫“处暑不早,白露不迟。”【1】也就是说,最好在处暑和白露之间种植秋土豆。明日是八月十二,恰逢白露,否则楚霁也不会放下许久未见的二哥,这时候跑来种土豆。
自打楚霁收到二哥来信,便要求农场修整出数十亩的田地来。
西郊原本是荒地,土地贫瘠,未经开垦。于是,楚霁便命人垦荒,遍种苜蓿。苜蓿草是优质的豆科牧草,除了可以作为牲畜的饲料以外,还能固氮肥田。
因此,现在农场里的土地虽称不上肥沃,但种植土豆这种适应性广的作物,也是足够的了。
农场的负责人叫周林,正站在土地旁,指挥着农场众人起垄。
“还是按照以前的要求,务必记录在册,事无巨细。”楚霁看着田间热火朝天的场景,嘱咐着周林。
“属下知晓,大人放心。”周林郑重地回答。
楚霁的农场里有要求,
所有种下去的作物,其种植的土质、灌溉的水量、起垄的距离、种子的密度等等都要详细记录,以寻找最高产的种植方法。
同时,产量尤为突出的作物,更要从中选取优质的种子,一茬接一茬,优中选优地进行种植。
经过三年大面积的实验,楚霁的农场中,绝大多数的作物,其产量都可以在大雍原有的水平上翻一番。
按照楚霁原本的打算,在明年春耕时,他便将农场中的优质粮种发放给沧州民众。现在又有了土豆这样的意外之喜,楚霁便准备等秋土豆收获之后,明年按照百姓的个人意愿领取土豆播种。
见这田间他和秦纵也插不上手,楚霁便趁此闲暇带着秦纵在农场中走一走。他知道,秦纵看见苜蓿草,早就按捺不住了。
楚霁和秦纵一同踏进了苜蓿丛中,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从田垄的这头走到那头。
走到农场边缘时,秦纵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楚霁闻言摇头:“是我该说抱歉,未经你的同意 ,便擅自种了苜蓿草。”
秦纵并未说话,而是席地坐在了苜蓿草丛中,轻嗅苜蓿花香,望着天边的冥冥薄暮。
“月亮出来了。”他轻声呢喃。
这话倒是稀奇。
此刻已是傍晚,西边的天空中坠着大片落霞与残阳,很是引人注目。
而东方薄暮中挂着的一轮浅淡秋月,寂静无声。
若是旁人,少不得要感慨一句夕阳之壮美。秦纵却偏爱皎月之清雅。
楚霁坐在他身旁,双手撑地,仰头也看着那一轮凸月。
两厢无言,唯有风吹过,惹得苜蓿悠然。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2】
远处突然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却偏学大人的抑扬顿挫,很是童趣可爱。
秦纵看着楚霁。
楚霁笑道:“肥皂厂和纺织厂中有许多工人,家中稚子无人看管。我便命人在西郊设立了启蒙学堂。父母上工时,可以将孩子送到学堂中读书习字,只当做是启蒙。”
他语调一贯的平缓温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读书习字,这区区四个字说着轻巧,却是多少人一辈子的可望而不可求!
而现在,楚霁却轻描淡写地将其赋予这苦寒的西北边地。
“你知道的,自古以来,统治者都只喜欢愚民。”秦纵看着楚霁,语气严肃,眼神却足够温柔。
“那又如何?”楚霁的眉眼间扬起自信张扬的笑意,“不仅是沧州,不仅是稚童。终有一天,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读书习字。我要的,是有文化,有思想,有判断的,天下苍生。”
秦纵觉得自己似乎又更了解楚霁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