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城墙下,在那轮皎月的清辉下,楚霁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也在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他想,月亮高悬天上,永远皎洁,将所有人都照亮。
此刻,明月在我身边。
同心跳共舞,与呼吸并重。
第四十九章
清晨, 空气中潮湿的凉意裹挟着苜蓿花香。远处农场中的宿舍依稀可见,食堂上方飘荡着袅袅炊烟。
楚霁刚踏出房门,精神就为之一震, 只觉得久在樊笼,复返自然,神清气爽。【1】
昨日种完了土豆, 天色已晚,赶回州牧府是来不及了,他便干脆在农场里住上一晚。
适时,秦纵走出了房门。看见站在院落中楚霁, 他脚步一顿,面上有些许的不自然。但感受到初秋清晨的凉意,秦纵还是迈开步子, 将手中轻薄的披风交到楚霁眼前。
这几步路的功夫, 就已经足够他平复心绪了。
秦纵面色如常,道:“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白者,露之色也。昨夜下了雨,气温不比前两日。”【2】
楚霁点点头, 接过披风围好。今日是白露, 秋风吹散了暑热,又逢秋雨, 气温骤降。他现如今身体虽好多了,但还是要比旁人更注意些。
“走吧。去凑个热闹。”今日恰好农场里有个特别活动, “主演”正是原城门校尉王震, 楚霁当然得去看看。
秦纵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楚霁一同出发。
虽然夜里下了一场雨, 但农场里的阡陌小道皆已铺上水泥,因此不见丝毫泥泞。
两人一路向着农场最东边走去。那里是王震等人平日杀猪的地方,但今日却有些特殊。
站在栅栏外,楚霁颇有兴味地看着王震的动作,那还真是手起刀落,挥洒自如;刀走龙蛇,一气呵成。看来,王震已经十分熟悉这项工作了。楚霁满意地点点头。
可看着眼前的场景,曾十步杀一人的秦将军,也不由得脊背一凉。不,更准确来说,是下身一凉。
屠宰场中,两两为一组,正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其中一人按住猪仔的两条后退,将猪仔提起。另一人便将猪仔的两条前腿缚住,使其不能动弹。
这时,王震走到猪仔旁,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待割除的部位,右手持着一极薄极利的刀片,狠狠划下去,先切除,再挖剔。不过数十秒钟,就将那血淋淋的东西取了出来。
“您这动作,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缚住小猪的那人语气惊叹。
“去去去,忙着呢!”王震现在对于阉猪这活计,已经看开了。随手将血淋淋的那物扔进渣斗,便拿出一根银针,面如死灰地将那处的伤口缝住。
当日,他好不容易才习惯了绵羊时不时的踢踹,就被喊去干杀猪的活计。
杀猪便杀猪吧,好歹也是曾经做校尉的人,没难度。是以,他熟能生巧,杀猪速度越来越快,每天都超额完成指标,一身的腱子肉练得可比当初在东郊大营里结实多了。
可就在他准备待在舒适圈里“养老”的时候,突然被这农场的管事叫了去给小猪去势!这是搞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楚霁更恶毒的人吗?让他一个七尺男儿,去干这种,这种……感同身受,猪阉己悲的事情。
怎么会有人,能想出这种刑罚?!
可不干不行啊,小猪仔一天没有被阉掉,他就一天和小猪仔关在一起。小猪仔一天三顿都有人来送饭吃,他却没有!
在和猪抢饭与给猪去势的两难抉择之间,王震终究还是满心悲凉地拿起了刀片。
死道友不死贫道,你要是还完整着,我就饿死了!你失去的只是作为公猪的尊严,我失去的可是饭啊。
只是没想到,放下了阉猪刀,他还得拿起绣花针!他堂堂七尺男儿!也真的需要吃很多饭……
屠宰场里忙得热火朝天。栅栏外,秦纵努力保持着面色平静,语气颇为小心地问:“主公,这是在做什么?”
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给阉了吧?秦纵已经连“楚楚”二字都不敢叫了。
其实一般人看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想法?最多是好奇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偏偏秦纵自己心虚。
昨夜,在紫花苜蓿的香气中入眠,他没有回到记忆中的秦家牧场,反而做了一个关于楚霁的梦,一个过于旖旎、甚至亵.渎神明的梦。
满脑子都是“楚霁他会不会知道了”“楚霁已经生气到要阉了我”“只要他别不要我,阉便阉了吧”……这些笨蛋想法的秦小将军,已然完全忽视了一个事实€€€€只要他不愿意,这里谁有那通天的本事缚住他?
又或者说,在秦纵的潜意识里,无论楚霁让他去做什么,他都升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
楚霁不知道秦纵的满腹心思,解释道:“这叫‘劁猪’,是我从佚散的古书上看到的。给猪仔去势之后,它就会变得性情温顺,便于管教。同时,阉割过的猪出栏更快,肉也不会有什么异味。”
这倒不是楚霁找的托词,前朝早有劁猪之法
,但于战乱之中遗失。楚霁为了给卓询之找《立心帖》,恰好找到了前朝农书残卷,这才知道原本大雍猪肉难吃的原因。
秦纵闻言,悄悄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能不被那啥,还是最好别了吧。
楚霁的话倒让他想起了在沧州城中吃到的猪肉,的确与别处的不同,没有一般猪肉的那股子腥骚味,反而鲜嫩可口。
两人对话的功夫,屠宰场上王震已经连劁了十几头小猪仔。
“干得不错。”楚霁走到王震身旁。
王震正干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只要给这头小猪的伤口缝完,他中午就能加个餐,多吃一个猪蹄。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好在这银针他已运用自如,这才没伤着手。
两条浓粗的眉毛一皱,王震烦躁地抬起头。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没看着震爷劁猪呢吗?
可下一秒,他就愣在了原地,连银针都吓得脱了手。一双冒火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收敛,以至于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地好笑。
这不就是那个,“心如蛇蝎”的楚霁吗!后头还跟着那个“杀人如麻”的秦家少帅。
这一个他都惹不起了,还一下子来俩?!
就在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姿势请罪,才能保住中午的猪蹄,啊不,保住小命的时候,楚霁开口了。
“本官决定推行劁猪之法。若是你在农场里一直表现良好的话,明年开春我封你个劁猪官,带着你的人到沧州各家各户去劁猪。”
“劁猪官?”王震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肉猪养殖乃是关乎民生的大计。你已习得劁猪的手艺,能让猪快速生长,肉质更好,实是造福万民的好事。如何当不得劁猪官?”对于“画大饼”这种事情,楚霁向来驾轻就熟。
况且,东郊大营那么多校尉都被楚霁下令斩首,王震却只被发配到农场干苦力,实在是因为他虽依附马元恺,却也并未为祸。此番,不过小惩大诫而已。
王震这时才反应过来,这可是个官儿啊!虽然“劁猪官”不太好听,却是个实打实的官身。而且,听楚大人所说,这还真的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呢。造福万民啊!他王震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居然还能有配上这个词的一天!
秦纵接到楚霁的眼神,开口补充道:“你本是行伍出身,身强体壮,是劁猪再合适不过的人了。只是,你原在马元恺麾下,不免毛躁,疏于锻炼。如今我瞧着,倒是有了几分铁血风范。”
王震恍然大悟。原来,在西郊农场的这些天,都是楚大人对他的考验和锻炼。回想起这些天的种种,王震对秦将军的话深以为然也。
剪羊毛的经历让他学会了沉下心来做事,杀猪的活计锻炼了他的力量和身体。至于劁猪,要不是楚大人用不给饭吃作为威胁,逼着他学会了“劁猪”的手艺,他又怎么能有当上“劁猪官”的一天呢?
从明天,不,从现在起,他就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了!他劁猪,不只是为了食堂里的红烧猪蹄,更是为了造福万民!
什么“心如蛇蝎”,明明是人美心善!什么“杀人如麻”,明明是勇武非凡!
他膝盖一弯,跪在地上,眼里几乎含着泪光:“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大人的信任!”那模样,真是恨不得以头抢地,对楚霁表忠心。
楚霁对他的反应甚是满意:“好。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天下万民的信任!”
“是,大人说得是!”瞧瞧,这就是楚大人的思想觉悟。王震觉得,要不人家是州牧呢!自己真是拍马不能及。
在农场用了顿早膳,楚霁便带着秦纵回了州牧府。
至于随着一同去农场的一百士兵,昨日就沿着山脉,一路向着任州疾行去了。那里,有大雍最大的硝石矿。
硝石,主要成分为硝酸钾,溶于水则会吸收大量热量,以致结水成冰。但更重要的是,硝石又称火硝,乃是制造火药的原料之一。
初秋已至,贾业成最多再卖一批硝石制成的冰。这往后,大司农徇私舞弊,巴结着大将军阿史那钜才得来的硝石矿,可不就是由着楚霁开采了?
盛京卖冰的生意在贾业成看来也许是日进斗金,可于楚霁,不过是九牛一毛。楚霁不介意用这些钱,换一个大雍最大的硝石矿。
更何况,他还顺利地在这位原书中勾结阿史那钜、弑君篡位的大司农身边,安插了一个心腹。
他穿越而来,已经完全改变了原书的走向。为了确保那两人仍会勾结着弑君篡位,楚霁不得不未雨绸缪。否则,他怎么能清君侧,师出有名呢?
洪瑞本就是任州人士,又有宦汲接应,楚霁丝毫不担心。
至于这是贾业成的矿洞?这难道不是他楚霁的下属€€€€宦汲所掌管的矿洞吗?
第五十章
楚霄这两天过得可不太好, 他收到大哥的来信了。大哥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 洋洋洒洒写了十数张纸,只有一个重点€€€€
催婚。给楚霁催婚。
楚霁已经二十有一。不说别的人家,就是他和大哥, 因为忙于家中事务,已经算成婚晚的。可他们在楚霁这个年纪,也都早有孩子了。
以前是楚霁实在不成样子,只要不出入什么风月场所, 大哥也便由得他去。楚家是商户出身,本为贱业。成为皇商之后,自然要更洁身自好, 以防落人话柄。
可如今的楚霁, 在做哥哥的看来,堪称世间第一流。况且,那益州牧都不知明示暗示过大哥多少回,他家的女儿正当妙龄,与楚霁极为相配。
这要是旁人也就算了。但楚霁心里想要那个位子, 若是能与益州牧联姻, 得其相佐,想必要容易许多。是以, 大哥这才又快马加鞭让人送来了催婚信。
楚霄坐在房间里,将手中信纸摇晃得唰唰作响。催婚这事儿, 他们俩人都不知道干过多少回。这一次, 楚霁多半不会听。但对方是益州牧家的千金,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霁刚到州牧府的门口, 就见纪安焦急地等在门口。
“少爷,二少爷说让你过去一趟。”纪安一看见楚霁回来,连忙走过去。
楚霁点点头,他本就应该到二哥院子里去的。可一下马,他就瞧见了纪安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
“大少爷来信了。”纪安说得小心翼翼。
!
楚霁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大哥是为什么来的信。直到他来了这个世界,才知道自己以前那些大龄合伙人被催婚的痛苦。
可他才21岁啊!……好吧,在这个时代确实年纪不小了。
这厢,秦纵见楚霁下马,便准备转道前往东郊大营。前日是轮休,昨日算是公务,今日就必须得回去了。
楚霁叹了一口气,准备去接受二哥长篇大论的洗礼。纪安能“拼死”把大哥来信这个消息提前告诉他,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马上的秦纵。楚霁上前一步,果断伸手,扯住秦纵的衣袖:“救我!”
秦纵闻言凤眼一凛,侧过身子。手臂一动,就这楚霁拉他衣袖的姿势,揽着楚霁的腰,将人抱上了马。
他的另一只手将长戟一横,做保护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