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楚霁所料, 当杨佑领着救灾物资和两千精兵踏入胶州的那一刻,耳边便弥散着“皇帝下旨要火烧桐昌城”的如沸之议。
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尚有亲人好友被困在桐昌城中的人更是心如刀割,恨不得以身代之, 又恨自己无能,没法子解救家人。
恐怖与忧惧充斥着整个胶州,弥散交织, 最后转化为泼天的愤怒。
大不敬之语随处可闻,却已然无人顾忌。
黄天不仁,又叫百姓如何能信服?
若是……若是有人能带领他们一同掀翻这混沌的世道,那该有多好啊!
每每想到这里, 胶州的百姓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胶州城中最为雄伟的建筑
€€€€胶州牧周珩的州牧府。
杨佑便是一路听着百姓愤怒的号呼,一边进了桐昌城。
桐昌城们因着他们的到来短暂开启,可这座病入膏肓的城池已经没有人再有力气尝试着冲出城门了。
当最后一名沧州士兵进入桐昌城后, 他身后从城门再一次轰然阖上。
来自沧州的士兵们不曾因这动静转头, 军令如山,他们只会一往无前,完成解救桐昌城百姓的任务。
反倒是杨佑,回过头,隔着整齐的列队,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厚重古朴的城门。
现如今, 整个桐昌城中已无朝廷官员。
薛正已然暗中探过了太守府,空空落落的, 连个人影都不见,想必在封城之前便已然悄悄撤出。
只有城门上这些值守的士兵, 负责守住城门, 不许人员进出。
现如今,周珩敢堂而皇之地放他们两千人进城, 只怕是认为有十足的把握把他们这两千人的命都留在桐昌城。
其实这并不难,因为那所谓的青黄税,桐昌城内几乎已无粮可食。他们虽带了粮草进来,可终究有吃完的那一天。
待到那时,只要周珩不开城门,他们仅仅两千人,那可真是毫无办法。
这些都不是杨佑所真正在意的。
纵使周珩的毒药再厉害,他也相信姜木有破解的能力。
纵使周珩的计谋再完善,主公和秦将军也能一力降十会。
可是,只要一想起外头百姓对于周珩的信任,杨佑便止不住地心痛。
被百姓们寄予了最热忱最深切信任的上位者,却恰恰是造成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
周珩的心,当真是他从没见过的狠。
为了所谓的师出有名、顺应民心,周珩竟然要拿一城百姓的性命去填。
上位者不仁,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杨佑不由得想起了沧州城内曾听过一嘴的百姓的议论。
说是在流民试图攻进沧州城的那一晚,楚霁不仅没有惩处那些杀死贪官的流民,反而说:“若是有一日,我变得残暴无道,你们也应当以同样的手段,杀死我。”
其高下立见。
按下思绪,杨佑转过身,振臂一挥。
随即,他身后的士兵应声而动,整齐划一地坚定地想着城东前进。
为这座枯萎中的城市带来一线生机。
*
胶州城内,胶州牧周珩肆意地躺倒在两仪花间,美人膝上。
下属来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无视两人之间的缠.绵暧.昧,下属脸色难看地开口:“沧州别驾领着人进了桐昌城。”
周珩面色忽的一沉,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随即,他又轻蔑一笑:“既然进了桐昌城,便不必再出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响起极为清脆的一声“咔嚓”。
原本在他身下媚眼如丝的女子来不及挣扎便失去了气息,脖颈见的指痕深红到发紫,可她唇边甚至依旧勾着魅惑人心的笑。
周珩的目光却不再落下,他施施然起身:“到书房议事。”
下属显然是司空见惯,见此情状脸色也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应了声“是”。
周珩信步离开,宽大的衣袖轻抚过满地浅紫色的花儿。
花朵随之摇曳,似是回应情.人的低喃。
*
霁月钱庄内,姜木这几日实在是发愁。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真的是头发都愁白了,多少何首乌也救不回来。
姜木对着单启,忽然就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难怪突然老了那么多。
好些日子过去了,别说是找出这毒的解药,只怕是就连他们自己也快要被毒翻了。
那治疗时疫方子无毒,反而正是治疗时疫的极好的方子。
可那晚曾宽等人吐血的事情让姜木起了疑心,便干脆叫几人停了那药。
果不其然,停止服用那些药物之后,曾宽等人的情况虽没有好转,可身上的脓疮却不再继续溃烂下去。
于是,姜木干脆抛却了什么悬丝诊脉,直接到病人的房间去细细把脉探查。
几日来的努力终究没有被辜负,他也终于发现,他们的脉象虽与时疫十分接近,却在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显得更平缓凝滞些。
大家在服药之后,脉象从表面上看是一日比一日更好了,但底子里确实越来越虚透,显然是中毒愈发深了。
这药果然是有很大的问题,更甚至便是毒药的来源。
可熬药时姜木便在一旁看着,那几味药材是再寻常不过的了,甚至确是治疗时疫的一剂良方。
更要命的是,还没等他想通其中关窍找出解药,他和薛正便出现了时疫的早期症状。
据单启所说,就和他们当时一模一样。
姜木不信这个邪,可他无论怎么把脉,他和薛正都是湿寒之气侵体导致的疫病脉象,丝毫不见中毒的痕迹,恰好又探不出旁人那样略有些平缓凝滞的脉象。
瞧着还真的是时疫而非中毒了。
这可真是愁坏了姜木。
他和薛正从不曾踏出过钱庄半步,钱庄中人的状况皆为中毒所致,绝非时疫,他们俩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症状呢?
这毒莫不是还会传染不成?
莫不是他们俩和桐昌城百姓中的还不是一种毒?
他闻所未闻。
“要是能知道这毒是从哪里下的就好了。”
姜木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泄愤般地将手中药材扔回框中,又激得他自己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是水源。”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听见这声音,姜木原先耷拉着的脑袋立刻抬起,哪怕是咳得更厉害了,也挡住
住他眼里的神采。
来人正是杨佑。
杨佑是楚霁的左右手,单启也是见过几面的。
在得知是楚霁派人前来支援桐昌城后,单启便忙不迭地将人迎了进来。
杨佑自然是二话不说,便叫单启带着他来找姜木了。
一是为了公事。
姜木医术最高,他是制出解药的关键。
这二来嘛,也含着点私心。
二人自心意相通后,便不曾再分开过这么久了。
哪怕是在沧州的那场雪灾救援中,杨佑因着职务的原因也能不时地与姜木见上几面。
上一次两人一隔数月都不曾见面,还是去年。那时,他知晓姜木心意,又自觉不堪与之相配,这才故意躲着人家。
现在想来,实在是为大憾。
姜木见杨佑进来,全然顾不得还有外人在场,也来不及去思考刚刚杨佑说了多么惊心动魄的三个字,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把自己塞在了杨佑的怀里。
在人家怀里的时候还止不住地咳嗽。
可饶是这样,姜木也不愿消停一些,反而可怜兮兮地捻起自己的一绺头发:“咳咳€€€€你,可算是来了。快,咳€€€€救救我的头发。”
杨佑原先见姜木冲过来,下意识地便将人搂住。
这全然是这么些日子来养成的习惯。
在沧州时,每每他散职回去,到了姜木的药庐门口,姜木便总是会这样。
一开始,他总是被姜木这一出惊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可自从那日,姜木一边抱怨着自己是一根木头,一边把着的自己手放在他的腰侧时,杨佑便如同开悟了一般。
但那也只是在私下,现在还有外人在场呢。
杨佑自觉心跳脸热,便想将手放下。
可他的手才稍稍移动半寸,姜木便又伏倒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咳嗽。
这下,杨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松手了。
但姜木这时却因着自己方才假意咳嗽得猛了,这下却止不住了,喉咙里的痒意一个劲儿地往上泛。
杨佑有心给他倒一杯茶压一压,可美人在怀,生生被拦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