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行为真是暴殄天物,在书院里不知要被罚戒尺多少下!
这纸虽比不得玉版宣纸金贵,但看着色泽白亮,光滑如油,便知价值不菲。
更遑论那纸上远远看看,一行行字迹工整极了,笔酣墨饱,好似有大家之风。
一个个顾不得满腹疑惑,慌慌张张地捡起那些就要随风飘散的纸张,这才定睛翘起上头的字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报纸正中,笔走龙蛇的赭红色大字几乎力透纸背。
“胶州牧周珩投毒环江,杀害桐昌城数万黎民以谋图皇位”
围绕着这些大字展开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
从今年开春起,一直讲到桐昌城被迫城门紧闭。
从周珩在环江中下了何毒,到桐昌城里的“时疫药方”这一出阳谋。
从桐昌城里虚假的“青黄税”,到周珩如何在皇帝那里添油加醋,说动了皇帝下旨火烧桐昌城。
整篇文章行云流水,逻辑清晰,一字一句皆有迹可循,绝非出自凡俗之手。
更何况,为了证据确凿,纸张翻开的另外三版上,还明明白白地印着那些下毒之人的招供和手印。
白纸黑字,千真万确。
读懂文章内容的人宛若雷劈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一旁不识字的人见此情状,原先不以为意的人都纷纷上前,问询了起来。
多番盘问之下,旁边的人才抖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出此事。
阡陌街道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长久的沉默与震惊后,是铺天而来的怒意。
他们并非不思往日恩情的人,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造福万民,从没有一件事做得不好的。
可是结合着眼前的证据和事实,这么多年周大人在胶州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在获取了他们所有人的信任与仰赖后,再杀死他们的同胞并嫁祸旁人,从而完成对他们的彻底的驯服。
真是好一个顺天意得民心。
真是好可怕的心计,叫人不寒而栗。
为了他周珩能名正言顺地起兵造反当皇帝,桐昌城数万百姓的命便都如同草芥一般吗?
可是,要踏着他们这些“贱民”的尸骨走上皇帝的位子,也要看他们答不答应。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振臂一呼,随之一呼百应。
到州牧府去!
这报纸上说,州牧府里便栽种着大片大片,害死了桐昌城百姓的两仪花。
他们倒要去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州牧府内,周珩听见下属来报,神色狰狞地摔了手中茶盏。
茶盏落地,应声而碎。
周珩亦在此时脚尖一点,来到下属跟前。
他五指成爪,在下属的脖颈处收紧。
原本跪在地上的下属不得不把头抬起,眼球几乎要被勒出眼眶,也不敢有一声求饶。
许久过后,周珩才豁然松开手。
下属死里逃生,跌坐在地上,却不敢大声喘着气。
“大人不好了!军营里头也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兵曹疾步走了进来,不敢有一丝耽搁地回禀着。
“今日军营里头飘进了那几张纸,里头桐昌城来的兵都疯了,叫嚷着要找大人您算账了。”
周珩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再次蹭的点燃。
文人物议如沸本就难缠,但只要有重兵在握,这些人便也难成气候。
可军营里的兵也闹起事来,这于他的大业才是万分的不利。
他沉思片刻,睚眦俱裂,终于咬牙切齿道:“都杀了,闹事的都杀了!”
兵曹也被周珩此时的疯言疯语惊到了,迟疑着问:“都杀了?”
“杀鸡儆猴。若是谁再敢提及桐昌城一事,五马分尸,祸及家人。”
这倒不是周珩失智疯了。
军营里头其实早有猜测,几个校尉和部分士兵皆知道桐昌城一事。
否则,又哪里来的人驻守在桐昌城外呢
现如今这个情况,他再如何解释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就此镇压,反倒能损失地少些。
“那围在州牧府外的百姓呢?里头可有不少读书人,杀不得。”
“先将街上的报纸都收走。只抓领头的,其余百姓遣散送回。告诉他们不要闹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周珩双目眯起,却笑呵呵道,“时间久了,他们就会忘的。人嘛,向来如此。”
下属点点头,又颇为遗憾道:“只可惜没能抓住三波之人,一个个泥鳅似的,滑手得很。否则,定叫他们吐出背后主使。”
周珩冷笑一声:“除了沧州那一位,还有谁能知晓桐昌城一事?还有谁有如此财力洒下这全城的报纸?”
下属立马心领神会:“属下即刻整兵,攻进桐昌城。”
“不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周珩看向西北,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楚霁。”
轻语呢喃间,仿佛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
沧州城中,万鲁从弋江乘舟而回,赶回州牧府向楚霁汇报桐昌城的情况。
书房内,楚霁立于沙盘旁,手持长剑,剑锋直指桐昌城。
“如何了?”
“回主公,桐昌城内如今一切安好。”
环江中的毒素解了,百姓又喝了药,很快身上的毒便都解开了,身体也都在逐渐恢复。
但是桐昌城内几乎粮食断绝,杨佑便想到了开仓放粮。
实际上,府衙里的粮草早就被周珩命人搬空了。
但为了揭露周珩的嘴脸,杨佑这才慎而重之的邀众多百姓一同至太守府衙,与太守相商放粮一事。
到了太守府衙门口,百姓们才发现太守早就弃城而走,府衙的粮仓里一粒谷子都没有了。
在此情形下,杨佑才将桐昌城一事和盘托出。
此时百姓们才惊觉,桐昌城的城门守军早就换了一批人。
而城门迟迟不曾打开的原因,竟是周珩命大军驻扎在城外,一旦城门打开便要将他们尽数绞杀。
杨佑只得同百姓们解释请罪,言说自己发现了周珩的意图,不得已之下才擅作主张命手下替换了桐昌城守军。
百姓们哪里还会怪杨佑?
本来这半个月来,桐昌城百姓便与沧州军建立了极为良好的关系。
这些士兵们对他们关怀备至,无一处不细心,无一处不周到,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危难存亡之时,叫他们如何不喜爱?
又常常听他们说起那位派他们前来的楚大人,说是哪怕去岁沧州遭遇了特大雪灾,沧州十万百姓也不曾因雪灾死亡一人。
他们早就对这些士兵、对杨大人还有那位传闻中的楚大人好感倍增。
现在,周珩的狼子野心已是铁证如山,若不是有杨大人未雨绸缪,他们早就都死了。
如今有的,只是全然发乎内心的感谢。
“亲身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桐昌城百姓曾经有多么敬爱这位周大人,现在就有多么憎恶。要不是杨大人拦着,几乎一个个都要冲出城去,与那些士兵拼杀。”
说到这里,万鲁也是颇为感慨,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楚霁薄唇微抿,手中剑锋从桐昌城移向胶州城。
他手腕轻动,用剑锋淡淡地在城池上画了一个叉。
“周珩以君子之名,行小人阴狠毒辣之计。多行不义必自毙。
有秦纵亲至胶州,必可毕其功于一役。
楚霁从不怀疑这一点。
哪怕是此刻,周珩率大军压境,已然兵临沧州城下。
第九十八章
蒯民随行一旁, 楚霁登上了城墙。
远远的,激起了尘土喧嚣的,是黑压压的军营。
连成一片, 形成合围之势,将沧州城与外界彻底隔绝。
楚霁扬起唇角:“周珩还真是看得起我。”
蒯民擦拭着手中长弓,面色凝重道:“周珩来势汹汹。斥候来报, 城外的胶州军有四万之数,大约是咱们的十倍之多。”
沧州原有守军两万,现如今却只有五千人守城,其余的尽在胶州。
“无妨, 我相信阿纵。”
四万之数虽不少,却也没超出楚霁所想的太多。
根据楚霁手中掌握的情报,周珩手中的胶州正规军是满额的三万人, 再加上他暗中培养的私兵, 统共将近六万人。
现在陈列在他沧州城下的四万人,那么胶州中守军便大约只剩下两万人。
如此,秦纵他们的速度应当会更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