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蜀州城易守难攻,城中粮草富足,我等死守即可。楚军远到而来,补给不足。待其粮草尽绝,定会退兵。”
这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唯有仗着蜀中地形与楚军耗着,才能勉强获得喘息之机。但只要楚军退了,他们便还有后路可寻。
阿史那钜此刻也称得上黔驴技穷,若是他手中尚有五十万大军,若敌方主帅并非秦纵,他都认为自己有一战之力。
但他这名声实在难听。若是骂他挟持幼主,奸佞窃国,他倒并不在意,毕竟他向来认为高位能者居之,他筹谋多年,忍气吞声,不就是为了登上那至高之位吗?只有温吞没本事的烂好人,才不招骂名呢。
但不知何时起,城中的报纸童谣,处处都在传他是个缩头乌龟,只敢躲在这城墙只内,却不敢与楚军一战,实在窝囊。
若他此次当真龟缩在城中,靠楚军自己断粮退军,岂不坐实了传言?他身处万人之上,又怎能被如此折辱?
就在阿史那钜举棋不定之时,突然宦汲出声嘲讽:“楚军补给不足?楚国国君不日前亲至涪州城,押送粮草辎重无数,与咱们耗上一年不成问题。王将军,您的情报也太落后了。”
“宦汲,你!”王将军早就看这个白脸是书生不爽了,此时被他这一通嘲讽,老脸哪里还挂得住。
宦汲可不怕他:“你不信?那楚王可就在涪州大营里住着呢!”
“都住嘴!”阿史那钜将大刀拍在桌上,这才勉强止住了争吵。他直直地看着宦汲,忽然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旁人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宦汲也扑通跪倒在地,小心翼翼道:“微臣是说,楚王,不,楚霁那厮正在涪州大营里。”
阿史那钜忽然笑得阴狠:“不错,是楚王,楚王此刻,正在涪州大营。”他兀自大笑了一会儿,下令道:“宦汲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楚霁留在涪州军营和众人一起过了年,刚开春,二月初三,大军开拔,秦纵亲征蜀州城,楚霁却还未离开涪州。
楚霁一直待在涪州城不出,秦纵又留了不少兵马守城,这让一心想要“擒贼先擒王”的阿史那钜心急如焚。
但一个年节都等下来了,不差这几日。阿史那钜穷途末路,趁着这几月功夫,已经和蔡旷谈妥了条件。
待到蔡旷向着胶州发兵,边境告急,楚霁这个王是一定要回到楚国主持大局的。只要楚霁出了涪州城,他便有的是法子擒住楚霁。
终于在二月底,收到胶州急报的楚霁,带着一万人马,乘船离开了涪州城。
初春的天气较为晴朗,海面风平,再有一日便要出了涪州地界,楚霁难得站在甲板上放松。湛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叫人心胸开阔。
“王上,刚磨的豆浆,您尝尝。”洪瑞此次被秦纵安排来保护楚霁安全,他本就是当年楚宅的人,楚霁用起来也比旁人都更顺手。
这豆浆是楚霁特意吩咐人磨的,不仅是豆浆,船上还会发豆芽和磨豆腐,为的就是补充维生素。海上航行的时日长,新鲜的蔬菜难以供应,维生素也就得不到补充,很容易得坏血病。
原先那些个海军中还有人不在意,但是在口角生疮、视力下降之后,也全都乖乖地每天喝一杯豆浆,午饭晚饭也都不再挑食,专捡那些荤肉来吃了。
楚霁刚喝完放下杯子,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他眸色一敛,洪瑞随即也发现了问题,当即传令全军戒严。
那些船不像他们所乘的宝船那么大,船上也未曾扬着楚字旗,显然不是自己人。船虽不大,但数量极多,洪瑞一打眼看去,少说有近百艘大船,用铁索相连,才使得它们能在海面行驶。
“靠岸,保护王上离开!”洪瑞立刻命人升起桅杆,调转船只方向。
但那些船只的速度显然更快,它们数量众多,将楚霁和部下所乘的三只宝船团团围住。
“盾兵在前,掩护弓箭手进攻。枪步兵压阵,以防有人登船。”楚霁见敌军来势汹汹,自知避无可避,当即发号施令,不见一丝慌乱。
楚霁所带的人手虽少,但各个都是精兵,楚霁一声令下,立刻组织起了抵抗。
盾牌相接,在甲板上形成屏障,保护着后方的士兵;弓箭手分成三轮,轮流搭弓射箭,抵御着敌军。
但从天边驶来的船只源源不断,至少是楚军的五倍有余。更是出现了一只由十数只小船拱卫的大船,甲板上观战的正是阿史那钜
看着他手下的船只一步步逼近楚霁的宝船,阿史那钜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得意。只要拿住了楚霁,答应给蔡旷的割地和白银还叫事儿吗?到那时,这个楚国都是他的,要什么没有?
知晓此计已成,阿史那钜大步回到船舱,痛饮美酒。
天色渐暗,两方的交战愈发激烈,大雍军虽还不足以登上楚军的甲板,但海面之上箭矢纷飞地更厉害了,夜色涌动之下,海水渐渐被染成猩红之色。
“王上,小船已备好。若有不侧,末将等殿后,您乘小船回涪州去。”洪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神色沉重。
楚霁却不答话,只是静静站着,望向不远处阿史那钜的船只。
海风忽起,拂过他的发丝,带来海水和血水的腥咸。在船帆和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时,楚霁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掷地有声:“枪步兵退下,弓箭手皆换火矢,向远处船只投掷火.药雷”
“遵命!”
漫天流火在被射出,投掷到敌船上,霎时点燃船只,烧起了一片火海,又因着船只铁索相连,一只烧着便连带着下一只,避无可避,大雍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被点燃,全员打捞海水救火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引火烧身。
“王爷,不好了,楚军用了火攻!”士兵仓皇来报。
阿史那钜只以为楚霁疯了:“如此更好,入夜海上北风正劲,楚霁引火自焚!”
士兵痛心疾首:“王爷,方才风向变了,此刻刮的是东南风!”
阿史那钜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冲到甲板上,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船只被烧成一片的场景。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砍断铁索,给我突围!”
但他的命令终究是无人执行了,楚军备好的小船并没有用来逃命,反而轻舟疾行,此刻楚军已经登上了阿史那钜的大船。
直到被擒,阿史那钜依旧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被五花大绑跪在甲板上,却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和他一同饮酒的功臣站到了楚霁身后。
“宦汲!你卑鄙小人,临阵叛变!”阿史那钜青筋暴起,眼神几欲吃人。
宦汲嗤笑一声:“我本就是楚王谋士,尚书令杨佑门生,何来临阵叛变?”
“你潜伏数年,为的就是将我引入如此境地?”
都到了此刻,宦汲不介意再给阿史那钜戳上一刀:“你看似勇猛无匹,实则贪恋富贵权势。若不是让你觉得尚有翻盘之机,又怎能引你出盛京?若不是在这茫茫海上,你便是穷尽方法也要苟活,岂不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霁不欲与阿史那钜废话,直截了当道:“打断他的双腿,废去手筋,扔进地牢,严加看管。”
“是!”洪瑞亲自上前将人架住,心里不由得感叹还是王上想得周到。阿史那钜虽然现在还不能杀,但断了腿断了手,人也就彻底废了。
其实楚霁却没想到这个,他只想着秦纵双腿膝盖骨下骇人的伤,那是阿史那钜用长刀留下的。
第一次见到那个伤口时,楚霁便下定过决心,这笔账总是要找阿史那钜细细算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宝船再次扬帆, 不过却是原路折返。
阿史那钜所作所为皆是楚霁安排宦汲引导的,不仅是今日的海上一役,就连阿史那钜北联蔡旷也在意料之中。
楚国内政有杨佑把握大的方向, 楚霁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万鲁和白鑫也早就领兵去了胶州,严阵以待洵军的到来。
本该高坐明堂的楚王大胜归来,迈步走下甲板时满目意气风发。
原在前线统军的秦帅站在岸边, 面色不虞,扭头不看来人,却被刚刚踏上海岸的楚王殿下走过去抱住。
秦纵严肃的表情霎时久绷不住了,楚楚还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主动抱过他。
更要命的是, 楚霁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回来了,怎么还生气呐?”
以身涉险诱敌,是楚霁最惯用的计策, 也最具成效。此番有机会一举拿下阿史那钜, 且兵力损失最少,楚霁岂能错过?
但秦纵却不同意。理智上知道这是绝佳的法子,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
若楚霁只是寻常主公,秦纵只会叹服于他的魄力和决断,更加忠心征战。但身为爱人, 他又怎能眼睁
睁地看着楚霁涉险?
两人为此闹得很是不愉快, 一个是王上,一个是元帅, 谁也不低头,只苦了军营里的人, 每日氛围骇人不说, 训练更比往日强了数倍。
但秦纵哪里能倔得过楚霁?正月一过,秦纵虽不吭声, 但还是依照楚霁的计划领兵出城。只是在出城前,将身边亲兵精锐尽数留下,又下了军令,不许他们离开王上半步。
“不是生你的气。”秦纵将人搂紧,只觉得自己真不可理喻,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才爱上楚霁的,却想要以爱为名将他束缚。
他若是真生什么气,那也只能是气他自己不够强大,竟还要楚霁去以身犯险。
楚霁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我的小将军,不必自责。是我贪功,时机不够,偏要赌这一把。”
他也只是仗着前世学过的那点子微末知识,判断出晚上海域必起东南风,这才大胆走了这步棋。好在,他走对了。
阿史那钜被擒,仅剩的大雍军军心涣散,丝毫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陪都蜀州的沦陷不过一瞬之间。
不,这不叫沦陷,应该是忠诚于大雍皇帝的楚王殿下,领兵得胜而来,清君侧,除奸佞,一肃朝堂。
数年战乱,政治昏暗,蜀中早不复往日繁华,但今日却格外不同,一群几日前还在痛骂楚霁窃国的大臣,此刻毕恭毕敬地列队在城门口,等待楚王的到来。就连小皇帝和他的母亲淑太后的仪仗也一同等着。
楚霁名义上说自己是回朝拜见陛下,可任谁都知道,蜀州大门是被楚军用攻城木撞开的。
恭候着楚霁回朝的人里,不乏心思活络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想看楚王会如何对待那仪仗里的小皇帝,会不会命他的秦帅直将小皇帝从龙座上扯下来。
小皇帝赵璁还是个五岁的娃娃,全然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肃穆的氛围还是让他下意识地寻求母亲庇护。
淑太后将儿子搂在怀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城门口的方向,眼中滚下两行泪。她什么都不要,什么至高皇权,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过她的孩子。
千呼万唤始出来,楚王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城门口。
与众人所想不同,楚王仪仗并没有超出普通异姓王的规格,甚至连当初的摄政王阿史那钜都不如,更不要说比肩帝王仪仗了。可眼前的队伍,却比城内小皇帝的仪仗更加让人忍不住拜伏。
从仪仗中原本承担礼仪职责的仪卫,到队尾簇拥王驾的队伍,皆被换成楚王的精兵,一等一的楚国骑兵。
骑的不是白马而是战马,执的不是礼器而是陌刀,个个神情肃穆,只有战场才能磨砺出这样的队伍。
两厢对比之下,大雍皇帝的仪仗队花哨有余,而底气不足。
玄色的楚字旗在烈日里肆意张扬,猎猎作响,车驾终于停在了众人面前。
“恭迎楚王殿下!”
在场之人,无论心中所思所想,面对着这样的一只队伍,唯一的选择只有臣服。
随侍在车驾旁放下凳子,秦纵率先掀帘而出,走下车驾,面向群臣。
在场大多数人是大雍在盛京时的旧臣,大多是认识楚霁的,毕竟楚霁那张脸,见之难忘。
眼前之人他们却不大认得,但此人容貌俊朗,是不在楚霁之下的另一种好看,又身长九尺,身形甚伟,通身威严之气,逼得人不敢抬头。能和楚王同乘车驾,除了那位楚国的兵马大元帅不做他想。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在斗兽场里求生的战俘,此刻已经是他们所有人都要俯首仰望的存在。
视线扫过跪地的众人,又将视线落在小皇帝和淑太后身上一瞬,秦纵转过身,掀开车帘,将车驾中人迎了出来。
楚霁一身玄色衮服,眸子微挑,视线却不落在任何跪地之人的身上,端的是满身金昭玉粹,比之小皇帝更显天家威仪。
众人跪拜在地还未被准许平身,忽然淑太后牵着赵璁来到楚霁身旁,跪倒在地。
楚霁伸手要去扶,淑太后却行了一个大礼:“臣妇有罪,楚王殿下容禀。”
话落,淑太后身旁的宦汲也跪倒在地,他双手高举着托盘,那托盘上是一方玉玺,正是从前朝大一统皇帝传承而来的传国玉玺。
“当年,先帝驾崩却未有后嗣,阿史那钜为挟天子以令诸侯,选了我儿赵璁登基为帝。可我夫家与皇室并非同宗,而是出自范城赵家。一切皆因阿史那钜贪心不足,生怕选皇室之子日后长大会生出反抗之心,才选了非皇室血统的我儿。我儿本非天家子,又如何能恬居皇位?罪妇只盼国本归正,今将传国玉玺奉上。”
所有人都以为今日会是一场逼宫的大戏,不想其中竟有如此荒唐又巧合之事。
现如今去哪里找什么国本归正?当日赵璁登位,赵氏宗亲不满者甚多,对阿史那钜的态度自然也不恭敬。他们本就是宗亲,也不需对谁恭敬。所以在这些年阿史那钜的授意下,死伤不少,再加之夭折、内乱、战事,这满朝之中想找一个赵氏皇族,还真是个难事儿。
这楚霁的运势也未免太好离开些,莫不是天命所归?
但也有政治嗅觉灵敏的意识到,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