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落座后,因着这火锅汤底尚未煮开,各式菜品也在陆陆续续地上着,众人虽垂涎欲滴,但也只能乖乖坐着等。
楚霁亲斟美酒,葱白素手握着酒盏,狭长的眼尾翘起,眉眼带笑。
“敬诸位。”
万鲁是第一次到这州牧府来,见此情景急忙捧杯站起,就要谢恩。
可他刚豁然站起,就瞧见另外五人都在座位上,略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还是秦纵最先反应过来,他面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平和:“万校尉快坐。在州牧府中,与军营规矩一致。”
军营里,众人都是一起吃食堂的。若是他们五人去吃饭,旁的士卒全都行礼,这饭可就吃不上了。是以,秦纵便下了命令,军纪在旁的时候要守,但这些繁文缛节却要尽数免去。
万鲁没想到,楚大人竟然也是这样平易近人的人。他目光中露出感激,激动地点点头,将酒盏放下,便准备落座。
这时,他旁边的薛正伸手,一把将万鲁拽得坐了下来:“你突然这么规矩,还真是把我吓一跳。别紧张,大人特别好。”
众人被薛正的话逗笑,待喝了一轮酒后,楚霁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万鲁平日在军营里,很不守规矩吗?”
楚霁是有意这么问的。万鲁虽原本不是他的人,但这几个月在军营里所展现出的能力,已然得到了秦纵的认可,在这次的苍木县守卫战中也功不可没。
他欣赏万鲁,更要抓住人才。正因为万鲁原本不是他的人,有可能会和他之间有什么壁障。他要借这次吃饭的时机,消除这壁障。
万鲁听到这话,却没有再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听得出来,楚霁只是想问些趣事,并无责怪之意。可是吧,若真是叫他自己揭老底,那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你别看他长得这么老实。可是啊,蔫坏得很!”蒯信白着个大嗓门道。
“万鲁手底下的兵,都和他一样,个个都很灵活。秦将军便着意培养他们刺探消息和隐藏偷袭的能力,这小子活学活用,只要能赢,什么坑人的招数都使,好多次模拟战都让我们吃了亏。”薛正道。
“是啊。也就只有秦将军,每次都能一眼识破。可算是为我们报了仇。”蒯民补充道。
楚霁闻言,好整以暇地偏过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揶揄:“看来这最蔫儿坏的,是秦小将军。”
可不就是秦小将军吗?
秦纵出征的这些天,楚霁有时便会一人坐在书房中,回想起他和秦纵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才在陡然见发现,秦纵在他身上,好似是使了整部兵书。时而撒娇、时而热烈;时而可怜、时而强势;时而迂回,时而直白……而自己,就这样一步步心软、一步步退让。
果真是,什么招数都能使。
秦纵显然也听出了楚霁的言外之意。
旁人都在为楚霁的话发笑,只有他,默默红了耳尖,面上却还要板着,维持他在军中一贯的秦将军的形象。
他悄悄瞥了一眼楚霁。那双桃花眼果然弯成了他最喜欢的月牙状,就连眼睑处的那颗小痣也透着别样风情。
罢了,让他取笑一回,又何妨?
不多时,小釜之中,汤底翻滚,浓香愈盛,那玻璃转盘上亦齐备玉盘珍馐。
楚霁夹起一片片得极薄的牛肉,在那菌汤之中稍烫上片刻,待原本鲜红的肉色转为暗褐色,他将吸满了汤汁的牛肉卷夹至秦纵碗中:“尝尝。”
秦纵夹起肉片,放入口中,当即眼神一亮,惊喜地看着楚霁。
“今日你们有口福,农场新送了可食的牛肉来。”
大雍禁止杀牛为食,但意外死亡的却不在其中。楚霁虽名下有耕牛万数,但他也知耕牛不易得,并不会为了口腹之欲去宰杀。
今日早晨,恰好西郊农场有一头牛失足掉进了沟里,农场的人救上来后便发现这牛没了气息。楚霁一方面下令农场中要加强管理,一方面就让人宰杀了牛肉。
宰杀出来的牛肉,大部分被楚霁送往军营,用以犒赏得胜的将士;剩下的一小部分,便都在这餐桌上了。
蒯信一听,连忙拾起筷子:“我还从来没吃过牛肉呢!”
他原本是没见过这新奇玩意儿,不知道该怎么入口,这才矜持了一番。现如今,他已经见到了大人的示范,又听说有牛肉,当然等不了。
“太香了!”蒯信是能吃辣的,他没选择菌汤,而是直接将牛肉放进了红汤里。这牛肉,被片得极薄,吸满了咸辣的汤汁。一口下去,在唇齿之间爆香,软、嫩、鲜、劲,让人胃口大开。
众人皆食指大动,大快朵颐起来。只觉得,在冬日里,能吃上这样的一顿饭,实在是美味、享受。
秦纵秉持着“礼尚往来”的优良品质,一个劲儿地给楚霁烫着菜。
“牛肉,属胃经,治虚损羸瘦。你应当多吃些。”
“鸭血虽主治贫血虚弱,但性凉。你万不可贪食,只吃我烫给你的这些便可。”
“冬笋你喜欢吃,我给你烫一些。别让蒯信都抢了。”
……
楚霁甚至除了给秦纵烫了一片牛肉,都不需再动手,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不仅如此,只要他一个眼神下去,秦纵便会立刻伸出筷子。若是偶尔遇见蒯信抢食,秦纵便杀过去一个眼刀,蒯信只得委委屈屈地先等着。
几人正吃着,被绑在柱子上的支沽原本还嚣张至极,不屑地看着蒯信手中的牛肉,投去鄙夷的目光€€€€一群乡巴佬,连牛肉都没吃过。
可渐渐地,他却可怜地给贯丘€€投去眼神:将军,好香。
贯丘€€:……将军不香,将军好饿。
就在此时,楚霁给了秦纵一个眼神。秦纵垂眸,等着给楚霁的牛肉烫好,他便放下筷子,走到支沽面前。
他右手一动,支沽脱臼的下巴便复了位。
“说吧,你方才想说什么?”秦纵态度轻蔑至极地问着。
支沽骤然能说话了,又一直憋着气,想着输人不输阵,当即大喊:“呵,连牛肉都不曾吃过!我们大阙,有专门用以吃肉的肉牛!”
楚霁扬唇一笑,温声道:“知晓了。”
很好,马上就是我的了。
支沽看楚霁的态度也那样轻蔑,心头火气,可还没等他再说话,就听得“咔嚓”一声。
他的下巴,又被卸了下来!
这个叫秦纵的男人,太狠了。
秦纵不再看他,反而快步回到楚霁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楚霁€€€€“求表扬”。
楚霁无法,只得从自己碗中给他夹了片牛肉。
嗯,秦小将军自己烫的牛肉。
第六十章
一顿火锅, 楚霁勉强吃了个七成饱便停下。若是再吃,他的肠胃会受不了。
见楚霁停下,秦纵便开始风卷残云。他现在正是食量大的时候, 方才一直伺候着楚霁,自然没来得及吃。
楚霁见他这样,又环顾一周, 发现另外四人也是同样,埋着头,只吃饭不说话。
特别是蒯信,他大约是个嗜辣的, 那嘴唇都吃得通红,还在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倔强地涮着红油汤底。
旁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左一筷子是水灵透鲜的小青菜, 右一筷子是筋道弹牙的牛肉丸;夹起一片那软糯脆爽的土豆片, 再涮一片嫩滑鲜美的鱼片……
土豆是霜降时节,从西郊农场挖上来的,每一个都圆润饱满,让楚霁心生欢喜。至于不应季的小青菜,那也是楚霁在暖房中种植的。反正种一样也是种, 种两样也是种, 干脆把空间都利用起来。
只是,桌上的菜品已然不多, 这些武将又都一副没吃饱的样子。楚霁只觉得,他果然还是低估了众人的饭量, 原以为秦纵已是够“饭桶”的了, 没想到这些人更可怕。
他给秦纵涮了一片毛肚,随后道:“让厨房再上些面条?在这菌汤里一涮, 你们或许喜欢。”
蒯信顾不得抬头,一边眼疾手快地将肉片捞起,一边猛地点头:“大人真好!我要一个海碗!”
楚霁传令下去,不多时,便有侍从端着五个大海碗的面条上来。
一根根粗面条被揉得筋道柔韧,在这菌汤里煮上片刻,又染上晶莹的光泽和扑鼻的鲜香。
只是,还没等众人将面条入口,便听得一声清晰的“咕噜”,是大口吞咽口水的声音。
再转头一看,被绑着的支沽眼冒绿光,那脱臼的下巴本就无法合拢,现下更是几乎淌出口水。即使他已经拼命吞咽,也于事无补。
不止是支沽,就连贯丘€€和鲜于博也无法淡定,他们只得闭眼闭气,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可事实摆在眼前,这些人,不仅吃得特别香,而且还吃得特别饱。那个黑脸的汉子,一顿吃得比他们一天还多!
吃了那么多的肉菜还不够,居然又上了宽面条。那可是面食啊,即便是他们,也只是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擀上一顿面条,更不用说大雍的普通百姓了。
即使是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可这些人吸溜面条的声音,还是不依不饶地灌进耳朵,兵不血刃地摧残着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楚霁正好吃饱了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便来逗逗他们。
他迈着长腿,在三人面前悠游而过,仔细打量了一圈,最终停在了看着最单纯好骗的支沽面前。
“饿不饿?”青年的声音,温和动听,仿佛是这世间最关切的问候。
支沽已然被饿昏了头,乍一听这温柔声音,忙不迭地就要点头。可刚点到一半,突然想起眼前之人是沧州牧,是俘虏他们的人,连忙半道刹车,脸上的表情以一个极其怪异的模样凝滞着。
楚霁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回答,自顾自道:“看你们的样子,应当是很少吃到面食?那你们大阙百姓,平日里吃什么?莫不是大米?可大阙位于沙漠之中,水稻该如何生长?”
关于这些,楚霁是真的好奇。
被他派往大阙的人曾传回信件,说是大阙吃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作物,有红、白之分,味道稍甘甜,入口却极涩。
楚霁对此,已然有所猜测,但还是想要确定一番。
支沽仿佛一瞬间被戳中了痛处。
他们在这沧州的州牧府中饿肚子,大阙的百姓又何尝不是在饿着肚子?今年雨水严重不足,连原本一贯耐旱的作物也支撑不住了,近乎是颗粒无收。
百姓勒紧了裤腰带,才凑出了五万士兵行军所需粮草,可却被他们给白白浪费了!
他们真是,无颜再见家乡父老。还不若,就死了算了。
楚霁看他瞬间耷拉下脑袋,冷嗤一声:“怎么,想起伤心事了?”
支沽心中羞愧,不再答话。贯丘€€依旧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鲜于博怒目瞧着楚霁。
这个楚霁,当真是小人。
欺人太甚!
楚霁自然发现了鲜于博眼中的不忿,他迈开步子,停在了鲜于博面前。
鲜于博这才看清了楚霁的模样。
他不过是才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云纹的玉冠束着发,如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雅致清绝。
一双桃花眼清透明熠,比之大阙王宫正殿匾额上镶嵌的琉璃宝石更加光采夺目。眼波流转间,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适时,楚霁微微俯下身子,伸出右手,抵住鲜于博的下颌,惊得鲜于博瞪大了眼睛。
葱白细腻的手指带着微凉,在这初冬时节,便更加惹人怜爱。眼前的人又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让人几乎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揉开他眉间愁绪。
只一个刹那,鲜于博忘记他原本心底的不屑,也忘记了想要脱口而出却不得的骂言,只呆呆地望着楚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