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眉道:“如果你还是为了上午的事情而来, 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周望川道:“院规规定, 如果病人的主治医师与该科室的负责人意见不合,可以找院长作为中间人,双方陈述意见。”
他顿了顿,道:“徐主任, 我已经报告了院长, 他请我和您一起去会议室。”
院规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 但是院长更多的是作为中间人, 调解双方的矛盾, 院长并不能强行要求一方接受另一方的意见。换言之,手术审批签字权仍在徐勇手中, 没人能强迫他签字。
闻言, 徐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他冷笑着站起身来:“你觉得叫来院长, 再利用你家里的背景和关系,就能给我施加压力?”
周望川依旧不卑不亢:“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想说清楚,没有院长在场,您大概不会愿意听我说话。”
徐勇往诊室外走去:“那就走吧。但我想告诉你, 这是没用的。”
擦肩而过时, 冷风拂面而过,两人都神情冰冷。
十分钟后,医院主楼的会议室, 院长脚步匆匆地赶来。
院长是位精神矍铄的六旬老人,平时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此时在两人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用和蔼的语气开始说话。
“徐医生啊,下午的时候小周医生跟我说了,你们两人之间有矛盾需要说开。对嘛,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你们开始谈吧。”院长说完,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往座椅上一靠。
周望川向徐勇点了点头,开口道:“院长想必已经知道,我和徐主任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一台手术上。病人家属已经签署了同意书,我做出了术前评估,给出了百分之六十的手术成功率,但徐主任以手术风险太大为由,拒绝审批。”
他顿了顿,看着徐勇,道:“此外,徐主任承认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靠着背景关系坐到这个位置的草包。”
徐勇说:“添一条,你还热衷于拿手术台上的赌博来验证上帝对你的偏爱。”
院长听出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哎呀,小周你这话言重啦!老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有误会嘛很正常,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一边是给医院捐过成堆银子的金主的儿子,年轻一届的医生翘楚,一边是资历深厚的金牌老医师,院长哪边都不想得罪。
“关于徐主任对我下的定义,我想一一反驳。”周望川道。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文件递过去,院长和徐勇各一份。
“这是我从上大学到现在,获得的所有教师评语、上级评价、评优奖词,以及在校医院、十数家诊所、本医院实习结业时,单位领导给予的评价。还有这些年来我累积发表的专业期刊论文。另外还有一些荣誉证书、奖学金证书。”
文件很厚,理论学习与社会实践都覆盖了。放诸整个医学界,这也是一份相当完美的履历。
周望川说:“文件中的每一条评价都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以此,来反驳徐主任对我“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的评论。”
徐勇看起来不太想翻看文件,但院长已经率先看了起来,他便只好翻开文件的扉页,开始粗略地浏览。
““潜心钻研,刻苦勤勉”,瞿教授那么苛刻的人,竟然也会夸学生。”院长翻看到教师评语那几页,笑着说,“小周前段时间回了趟学校,见到瞿教授没有?他身体还好吧?”
周望川道:“瞿老教授身体很好,现在主要从事理论方面的研究。”
两人又说了几句,徐勇也翻看完了文件,合上放在一边,只道:“溢美之词,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周望川笑了一下,道:“徐主任大概想说,有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什么样的教师评语拿不到,什么样的评优落不到我头上,对吗?”
“是的,医院每年评奖评优时,负责评选的人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特殊关照我。这种情况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我并不清楚。徐主任觉得以我的年龄升到如今的位置,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字字清晰:“也许有人会因我的背景,破格提拔,人为加速我的升迁速度,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清楚。但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无愧于目前的职称。至于那些幽微处的人性,我不会主动去利用,因为这违背诚心。但我也不会刻意去避免,以自证清高,因为这过于迂腐。”
说到这里,周望川用指尖敲了敲文件的扉页:“至于老师、上级、单位、病人的评语,您可以说是溢美之词,可以说是无用的虚浮话语,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受之坦然。”
徐勇表情不变,只道:“这些与手术并没有任何关系。”
周望川笑了笑:“是的,我现在只是在试图打消您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复之前的谦卑,语气开始尖锐。
院长忙打圆场:“误会,误会,哪有什么偏见,话说开了就好了!”
周望川道:“第二件事,徐主任认为我不尊重生命,把病人的生死简化为一个冷冰冰的机械数字€€€€也就是手术的成功率。”
“这件事情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周望川道,“在我上中学时,我的母亲患了严重的病,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却被国内外几乎所有的知名医生判了死刑。这个时候,一位早已退休的老医师出来,给出了一个数字€€€€百分之四十。”
周望川的语气变轻:“他告诉我们,手术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却将决定我母亲的生死。这哪里是一个数字,这是一把千钧重锤。”
“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手术成功率”这个数字的含义。它可能是一个家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所有的希望,是病人渐行渐远的生命中即将消失的微光。它看起来轻飘飘,却比泰山更重。因为这个数字,我报考了医学专业,想把当年的希望带给更多的家庭。”
“所以,我拒绝接受您对我的这条评价。”周望川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评价对我而言,太荒谬,太想当然,太不尊重。不是同事或领导的尊重,而是双方作为平等的人的尊重。”
徐勇脸色微变。
气氛凝滞,院长尝试缓和:“哎,大家好好说……”
半晌,徐勇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手术风险太大,我不会签字审批。一旦上了手术台,最重要的东西是主刀医生的风险控制手段和理性判断,而非感情牌。”
周望川道:“我已经向您证明了,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徐勇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样一场开源性的、标本意义的手术,如果失败,必将在界内引起轩然大波,届时科室和医院都会受到舆论冲击,你让其他同事如何自处?我在乎的是科室的尊严,我们医院的尊严。”
“够了!”周望川倏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望着眼前的人。方才的言语交锋间他并未动怒,可是现在,怒火在他心里烧纵,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我在乎的,是生命的尊严。”他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落针可闻。
周望川调整好了情绪。他松了松领带,笑了笑:“您不用那么着急地表达想法,我并没有在征求您对手术的意见。您拒绝了两次,而我从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请求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竟然走了下神,他想,这确实是他的底线和准则,但除了对他的爱人。
周望川表情一柔,接着道:“只要病人同意,我无论如何也会做这台手术。”
徐勇也站起身来:“为了医院和科室的荣誉,我不会审批。”
周望川道:“巧了,我名下有一家私家医疗场所,一切医疗条件都完备,而我是一名有完全执业资格的医生。我会以我自己的名义开展这台手术,与贵院、贵科室不发生任何联系,不会影响你的名誉。”他不说“您”了。
听到这里,院长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小周,不至于……”
但周望川一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天一上班,我会将辞呈递过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2章
离开会议室后, 周望川回到了诊室。耐心地回复了一位病人的咨询,他拿起桌上的绿植,按时下班。
刚与商暮和好的那个月, 商暮每个周末都要跟着他来医院, 闲暇时间,便顺手把他的诊室布置了起来。诊室里多了四盆绿植。
此时周望川拿在手上的,是一盆颜色浓郁、绿白相间的白油画竹芋。这也是商暮最喜欢的一盆,每隔几天都会要求他拍照, 以确认竹芋的存活状况。
踏过满地枯叶来到停车场, 周望川小心翼翼地把竹芋放在后座, 而后发动车辆, 开往商暮的公司。
中途他给商暮打了电话, 语气平静沉稳,完全不像会议室里那样的激动。
“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你记得在楼里有暖气的地方等我, 不要提前出来,当心冻着。”
对面的商暮哦了一声, 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哟,周大医生今天怎么按时下班了?”
周望川说:“闹掰了。”
“真的假的。”
“你让我别当迂腐书生,我就直接跟他掀桌子了。”周望川微笑说道,“感觉不错。”
商暮说:“你早该这样了。自从换了这个领导, 你天天加班, 都没空带我去吃夜宵,也不带我看电影逛街。”
听到电梯的叮铃声,周望川便知他已经下了楼, 忙道:“就在楼里等我,别这么早就到街边, 我还有十分钟才到。”他说着,提高了车速。
商暮啧了一声,抱怨道:“烦不烦,管这么宽。”
周望川好脾气地说:“今天降温,我怕你着凉。”
怕对方不会听,他便恐吓:“今天风特别大,你要是早早地站在街边等我,来往车辆扬起沙尘,弄脏你衣服鞋子怎么办。再说了,沙子还会飞进头发里,新做的发型怎么办。”他太懂商暮的洁癖了。
果然,商暮想了想道:“行吧,那电话别挂,到之前两分钟告诉我,我走过来。”
周望川含笑应下。
到公司楼下接到商暮,周望川切换了舒缓的音乐,载着他往餐厅去。
餐厅是两人常来的一家,菜也是常点的那些。商暮却有些反常,只随意夹了几筷子菜,便撑着下颌,盯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
周望川问他,又夹了一筷子他平时最爱的菜,放入他的碗中。
商暮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桌下的手虚虚地压了压腹部。
周望川早就发现了他的沉默和走神,本以为是工作上的烦心事,但此时见他的动作,便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商暮又摇头,神情有些奇怪,动了动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望川放心不下,从对面挪到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腕搭了搭脉,却未见什么异常。
“说了没事。”商暮抽回手腕,有些烦躁地攥紧了桌布。他看起来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在急躁地团团转,却又尽力压制。
周望川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猜到了几分。
“宝贝。”周望川揽住他的肩膀,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抚,放柔声音哄道,“先吃些东西。其他事情,我们回家后慢慢商量。”
在安抚下,商暮僵硬的脊背渐渐放松。
周望川夹了些菜,用碗接着,递到他嘴边:“吃些吧,不能不吃饭。”
商暮抗拒地盯着嘴边的筷子,却又在周望川的劝声中,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吃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商暮偏开头示意不吃了,他情绪稳定了一些,主动起了个话题:“你明天去医院后,记得给桌子上的绿萝浇水,半个月一次,明天该浇了。”
“好。”周望川应下,却又奇道,“宝宝,我刚才有没有讲过,我告诉了院长和徐主任我要辞职?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上班?”
商暮嗤笑:“得了吧,猪在天上飞,鱼在地上跑,你都不可能从这家医院辞职。”
周望川:“……”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么,当年给程姨做手术的老医生,就是从这家医院退休的,所以你毕业才会去这家医院。”
周望川闻言一怔,多年前的几句闲聊,他没想到商暮还记得。
商暮伸出两指夹起一片香蕉脆片,嚼来吃了,又道:“所以你就是吓吓他们而已,才不会真的辞职。”
周望川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嗯。”
他声音和缓地说:“在许多年前,这类手术曾有过一个案例。因为是这类病史中开源性的头一例,术前受到了学界、医界以及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但手术失败了。事后在家属和媒体的偏颇引导下,舆论迅速发酵,科室被下令闭科整改,主治医师被迫离职。这件事影响太大,相关部门严令禁止传播,所有档案均被移交,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信息遗留。快二十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
“我通过一些手段,查到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望川缓缓地说,“当年的主刀医生,就是徐勇。”
商暮有些惊讶,又皱眉道:“既然他自己也做过这种手术,那为什么还卡着你。”
周望川道:“整个科室闭科整改,就算放到今天,也是轰动界内的大事,我明白他的顾虑。但今时不同往日,理论和医疗条件都进步了许多,我相信只要推一把,他就能放开。而且,在手术过程中,我需要他的帮助。”
商暮兴致缺缺,单手撑着下颌,把玩着餐盘里精雕的白萝卜花:“你都推多少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