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车祸中被钢筋贯穿胸腔,男患者脑部还受过重击,脑ct显示有血块,需要手术,这是片子。”
”女患者这边胎儿胎心较弱,随时可能胎停,廖主任的建议是终止妊娠,剖宫产先取出胎儿,再做胸腔修复。”
周归与强行赶走那些记忆碎片,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接过同事递过来片子和病例,快速过完一遍,看着两位科主任说:“两个患者都需要开胸,我可以做这两台胸腔修复,但他们身上的两种手术都要连着做,除了妇产科和神经外科,还要叫上心外,患者伤口的位置离心脏太近了。”
接诊医生补充:“打过电话了,心外马上就来人。”
说完,神经外科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男患者的脑部手术我亲自做,胸腔修复这边,周医生,我希望由你主刀。去年跳楼自杀,最后挂树上,胸腹被树枝贯穿的病人,创伤面积比这个还大,伤情更复杂,当时你们科主任看了都说没辙,是你坚持要做,那个病人才捡回一条命,那台手术视频我也看过,你虽然年轻,但技术值得信赖。”
周归与谦逊道:“您过誉了,谢谢吴主任。”
旁边的廖主任听完立刻就不依了:“吴主任你这话说的,女患者这边情况一样紧急,没有技术优秀的胸外大夫配合我做剖宫产,孕妇胎儿都保不住。”接着不容商量地指定周归与,“小周,你来做女患者的胸腔修复,一会儿跟我上手术台。”
吴主任皱眉:“廖主任,话是我先说的,病情都一样紧急,你不好这么跳出来抢人吧,胸外科不止周医生一个大夫。”
“什么叫抢人?人命关天,胸外是不止小周一个大夫,但除了小周没人有这技术。”
“廖主任你……”
“两位主任。”周归与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想了个折中办法,“两个患者的手术我都可以做,给我提供一个时间差就行。”
吴主任不解:“什么时间差?”
廖主任思索片刻反应过来,试着问:“你的意思是,这两个患者的胸腔修复一个先做一个后做?”
周归与“嗯”了一声:“是的。”
“比如男患者那边先做脑部手术,女患者这边先做胸腔修复,或者反过来,具体办法还得由二位商量决定。”
不失为一种思路。
这时心外的医生也来了,几个人快速商量之后,认为周归与的建议可行,第一时间联系手术室安排手术。
最后定的方案是女患者先做剖宫产,男患者先做胸腔修复。
不管先做哪边,第一步都要先分离患者,把连接两人的钢管从中间锯掉,为此,特地找了两个体格壮、手又稳的外科医生来扶钢管,确保操作过程中的稳定。
术前刷手。
吴主任刷完先进了手术室,留下周归与和廖主任两个人。
廖主任冲洗完最后一步,手从水龙头移开,水流中断,同一时间,她叫了周归与一声。
“小周。”停顿几秒,她有些担忧地关心,“这两台手术,你……能迈过心里那道坎儿来完成吗?”
第41章
十年前, 周旭东和余妍那场车祸,廖主任参与过救治。
同样的年龄,同样是夫妻且女方怀有身孕, 同样是钢管造成的双人贯穿伤……可惜钢管伤到了周旭东和余妍的心脏,最终抢救无效双双死亡。
于情理上, 今天不该叫周归与来会诊,可是人命大过天, 这么棘手的情况,不找胸外最好的大夫过来,岂不是见死不救?
廖主任的心情很复杂。
十年前周归与还是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小孩儿, 十年后周归与已经成为了能独当一面的优秀外科医生, 他救过很多人, 往后还会有更多人在他这里重获新生,然而遗憾的是, 离开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她作为旁观者尚且这么想, 何况身处其中的周归与呢。他看见这两个患者那刻是什么感受,脑子里都闪过了什么画面和念头, 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周归与当然知道廖主任说的那道坎儿是指什么。
他看着廖主任, 冷静得一如平常:“我能。”
“我现在先是医生,然后才是病人家属, 廖主任您放心,我不会在专业上感情用事。”
廖主任向他投以欣赏的目光:“好,我也相信你做得到。”
两台手术一直到天亮才结束, 都很成功,胎儿也没问题, 只是早产需要住一段时间保温箱。
见完病人家属,周归与回更衣室换下手术服。
长时间精力高强度集中, 一松懈,疲惫感成倍增加压在身上,跟以往不同的是,今天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落。
手术明明很成功,病人家属对他感激涕零,同事和前辈也对他赞许有加……明明方方面面接收的都是积极情绪,他却愈发感觉挫败。
周归与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脑子放空,仰头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白织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显得凉凉的,没有温度。
精神一松散,那些被有意驱赶的记忆碎片就像没了闸门阻挡,疯了似的开始往回倒。
灯光晃得眼睛发酸,他垂下头,捞出兜里的手机,一看这个点梁星灼估计也起床了,直接给他拨过去一通电话。
他好想立刻听到梁星灼的声音,说什么都好。
梁星灼洗漱完,刚打开卫生间的门就听见手机在响。
他跑进卧室,一看来电显示是他哥,开心接起:“你忙完啦?”
“嗯。”周归与撑出一个笑,问他,“你在做什么?”
“刚洗漱完,今天起得早,邹姨早餐都没做好呢。”
梁星灼开了免提,带上卧室的门,一边换衣服一边跟他说话:“手术顺利吗?我睡前看你都没回我,就知道你还在忙。”
周归与:“顺利。”
“那就好,我哥最棒了。”对梁星灼来说,夸他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梁星灼心里惦记钱的事儿,装作随意问起:“那我发给你的消息,你看了吗?”
“现在看。”
周归与也打开免提,切到聊天页面。
几秒看完,他回想那张卡的余额,提醒梁星灼:“那张卡上估计有四万,你要捐这么多吗?”
梁星灼硬着头皮编:“我感觉那些流浪小动物太可怜了……我不能都捐给他们吗?”
周归与笑了笑:“当然能,那笔钱本来就是你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并以实际行动表示支持,“回头我也捐点儿。”
梁星灼感觉这应该算糊弄过去了,明面上傻乐两声,赶紧扯开话题:“你今天还有手术吗?”
周归与正准备回答:“暂时€€€€”
梁星灼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赶紧出声制止:“啊啊啊啊停停停!你不要回答我!我也什么都没问!”
这个点还不到交班时间,没交班那就还算夜班。
医院有个无法考究但经常发生的玄学现象,那就是上夜班的时候,绝对不能问或者说“今晚没有手术/病人了(吗)”,否则当天晚上会忙得不行。
前两年周归与刚入职,他不知道的时候总这么问。
后来偶然被周归与同事科普了,他想到自己以前问了那么多,得把他哥忙成什么样,愧疚地冲周归与说了好多声对不起,心疼他哥疼得眼睛都红了。
周归与揉着他头笑他傻,说自己不信这些,也没有因为他的关心变得忙碌过。
他只感觉到了幸福。
上夜班也被人挂念惦记的幸福。
梁星灼虽没再自责,不过自那以后有意不问不说。
刚刚真是心虚过了头,连一直习惯的避谶都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蛮差劲。
不止对他哥说谎,关心也不够,一整天只想着凑钱。
“对不起,哥……”梁星灼愧疚极了。
周归与微怔,随即轻笑:“道什么歉,傻不傻。”
“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信这些。”他问起别的转移梁星灼注意力,“三明治好吃吗?”
梁星灼“嗯”了一声:“好吃,我都吃完了。”
“回头再给你做。”
“好呀。”梁星灼套上卫衣,问,“你今天还上班吗?”
“上,下午有门诊。”
“啊……”梁星灼担忧道,“可是你一晚上都没睡。”
“我回办公室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好吧。”梁星灼心疼他,“我哥好辛苦。”
周归与看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视线好像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星星。”他忽然轻轻地叫梁星灼小名。
梁星灼:“怎么了?”
周归与没说话。
梁星灼感觉周归与情绪不太对,凝神问:“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周归与阖了阖眼,再开口声音有点哑:“没事儿,就是今天……有点想小叔和余阿姨了,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一晃马上就十年了。”
他们差一点就能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一个完整的家。
有人做母亲,有人做父亲,他做哥哥,梁星灼做弟弟,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新成员,每个人都很期待ta的到来,为ta准备了满满当当的爱。
就差那么一点点,所有人都能幸福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两个就不会变成被抛下的人了。
每次一想到这,不止梁星灼,连周归与都会产生一种既庆幸又痛苦的感觉,庆幸不止剩下自己,痛苦于对方而言,只剩下了自己。
互为遗物的两个人,拥抱取暖也难免互揭伤疤。
所以除了清明、周旭东和余妍的祭日,他和梁星灼平时很少提起他们。
周归与今晚是情绪失控了,他说完就开始后悔,清清嗓想往回拉,没想到梁星灼先开了口。
“是啊,我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快得令人难过。”他先肯定了周归与的情绪。
再用心安抚。
“哥,我教你一个办法吧。每次你想到他们,像现在这样难过的时候,你就告诉自己,他们现在也是十岁的小朋友了,他们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只是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