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发现,比起接受跟他们不是一家人,我更难接受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我还活着,每天可以呼吸到空气,吃到好吃的东西,闻到花香,感受风和雨,可以反复度过四季,我希望他们也能这样活着,我不希望只有我在幸福,我希望他们也在幸福,哪怕这份幸福没有我的参与。”
说到这,梁星灼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又故作轻松笑起来,认真地表达。
“你可能会惊讶,想着‘哇,梁星灼这个小自私鬼怎么突然这么变得这么无私’,其实我还是一个自私鬼,我之所以能说出这么无私的话,是因为我还有你呀。”
“哥哥,因为我还有你,所以我不是那么害怕活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
他说得字字真心,但哪怕只退回到三年前,他都没办法说出这番话。
三年前,周归与即将博士毕业,面临就业选择。
当时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京柏肿瘤医院,院长直接联系了周归与的导师,希望他毕业之后能到本院的肿瘤外科工作。
薪资、福利待遇、人才培养、科研资金等方面都给出了非常可观的条件。
周归与跟他提完这件事,当天他就上网查了这个医院的相关资料,这一查他才明白了这份offer的含金量。
他一直知道周归与优秀,可是时不时发生一些事,总让他产生一种对周归与了解仍然太流于表面的感觉。
在他不了解的领域,周归与已经是金字塔上层的人物了,而这远远不是他最后抵挡的终点。
我不能做他的绊脚石。
€€€€这是梁星灼脑子里跳出来的一个念头。
紧接着,他不受控制陷入一种无望里。
年龄的鸿沟,才学的差异,以及没有血缘维系的纽带,这些都让他感觉始终没办法追上周归与的脚步。
他们早晚会分道扬镳。
不过……本来从八岁那年他就该独自生活了,已经赚到了好几年,他很满足了。
梁星灼如此安慰自己,并以此遏制心中疯长的私心。
第二天,梁星灼主动跟周归与说:“哥,我昨天查了那个肿瘤医院的资料,这家医院也太牛了吧!肿瘤外科跟你的研究方向也吻合,你一定要去,以你的能力肯定能为现代医学做出贡献,实现人生价值。”
周归与听完他慷慨激昂的发言,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在这半分钟里,梁星灼全凭知恩图报的道德感拽着,才没有说出“但我不想你留在京柏”这句话。
意志本来就不坚定,哪里经得起沉默的消磨,梁星灼自顾自往下说:“哈哈哈哈,我已经在脑补以后你拿了科研大奖,我要怎么跟别人吹牛了,哥,我能借你的光往自己脸上贴金吗?这么厉害的人居然是我哥,我也太有面儿了!”
不知道哪个字眼惹了周归与不快,他突然变得很严肃:“别说这种话。”
第42章
梁星灼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难道分道扬镳之后, 连口头上都不能再言明他们是兄弟了吗……要划清界限到如此地步?
梁星灼抿抿唇,犯起倔来,非要问个明白, 哪怕丢失体面,哪怕自找难堪。
“哪种话?”
“捧高我踩低你自己的话。”回答完, 周归与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他说:“星星, 你很优秀,一点不比我差,谁的光你都不必借, 你本身就很明亮, 可是你为什么总在否定自己?”
梁星灼思绪出现短暂的停滞, 人懵懵的。
“你只是指这个?”语气难以置信,仿佛周归与说了什么惊为天人的话。
“只是?”周归与快被他气笑了, “难道你认为, 还有比这个更需要我同你严肃讲明的东西?”
“……没。”
梁星灼为自己对周归与的曲解感到惭愧,同时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连声音都带上了喜悦:“我明白你说的意思, 以后不会这样了。”
周归与隔着电话都能想象梁星灼此刻嬉皮笑脸的样子,偏偏又对他狠不下心说重话,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万般无奈。
“你就糊弄我吧。”
梁星灼认真道:“没糊弄你,我真的明白了。”
还明白就算我们分道扬镳,你也没有要跟我划清界限。
如此, 周归与才“嗯”了一声,勉强翻篇。
紧接着说:“正好, 你刚才不提我也打算跟你说,肿瘤医院的offer我已经推掉了。”
梁星灼一听, 震惊得好几秒没说出来话。
再开口音量都高了一度:“你说什么!?”
“天哪,你怎么能推掉!多好的机会啊,那么多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你居然推了?”
不想周归与留在京柏是一回事,眼看着他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又是另外一回事。
爱就是这么矛盾。
相较于梁星灼的激动,周归与竟然还笑得出来,轻声安抚他:“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
梁星灼简直恨铁不成钢:“好,你说,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天大的理由,大到值得你放弃这个offer!”
“天大的理由吗……”周归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思索片刻,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天大的理由,但这是我遵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我的求学之路马上就告一段落了,十几岁我想出去看看的世界,我看了,我想学的专业,我学了,这一路我没有遗憾,我做到了顺心而为。”
“我一直不想活在世俗价值定义的成功里,接受这个offer是世俗认知里的正确,但不在我的认知里,所以我没有选择它。”
梁星灼在周归与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也听得动容,听他说完,好奇发问:“那在你认知里的正确是什么?”
周归与的语气没有一点迷惘和犹豫,有的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冷静:“我想回沽南工作,跟你一起生活。”
一瞬间,有人托住了他惶惶不安的心,他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安稳。
从昨天得知周归与拿到offer那刻,在他世界里又下起来的雨,又让他以为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雨,又一次因为同一个人停了下来。
他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余妍刚去世的时候。
从出生起,余妍就是他的依靠,他的全世界。
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得癌症走了,余妍一个人生下他,再亲力亲为把他拉扯大。
他的成长过程中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他对父亲的了解也只能通过一些照片,哦,原来我爸长这样,我爸头发也是浅棕色,我爸也是双眼皮……诸如此类很表面的了解,再无更多,感情更是聊胜于无。
没有爸爸对他来说没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毕竟从最开始就没有的东西,谈不上失去。
但余妍就不一样了。
从得知余妍和周旭东死讯那刻起,他一直活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里。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前一天晚上,余妍和周旭东还在饭桌上向他们宣布了第二天去领证的消息,他改口叫了周旭东爸爸,睡前他都还在高兴,自己终于要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明天之后周归与会变成他真正的哥哥。
出事后,家里亲戚从老家赶来为余妍处理后事,他也随着余妍的骨灰一起回了老家。周家的一切,在短短几天内从他世界烟消云散。
那时年纪太小,没了母亲这个依靠,没了即将拥有的爸爸和哥哥,没了家,他满脑子都在想,妈妈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他也想跟妈妈一起走,他害怕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葬礼那天,从半夜就开始下雨,天亮了也乌云密布,周围的景色在他眼里都是灰暗的,人却是聒噪的、刺耳的。
亲戚们在葬礼上因为他的抚养权问题扯皮不断。
有人说他已经记事了,养不熟。
也有人说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养他注定是笔赔本买卖。
总之谁都不想接手他,他就像个烂皮球,被人踢来踢去。
大人的争吵跟淅沥沥的雨声混在一起。
他双手抱膝躲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心想,这场雨永远都不会停了。
直到一双白球鞋走进他的视线,在他面前停下。
隔着朦胧雨雾,他看了好几眼才看清来人的脸。
周归与扔开黑伞,这一路许是步履匆匆,风尘仆仆,泥点子弄脏了他的裤腿,头发也被山风吹得凌乱。
他蹲下与自己平视,眉心微蹙,眼神像攥在手里的橘子皮,一拧就淌一手的酸汁。
耳朵被周归与捂住前,梁星灼听见他说:“星星不听这些。”
还说:“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发颤,失而复得,自责又庆幸。
少年胸膛还不宽厚,但是为他挡住了世界的风风雨雨。
记忆回笼,梁星灼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流的泪。
八岁的时候,周归与把他带回之前生活过的家,他问过为什么要来找他,周归与回答他,因为责任。
家里的大人不在了,他作为哥哥理应照顾年幼的弟弟。
梁星灼哽咽道:“可是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前途,我现在大了,我可以去住校,照顾自己没问题,生活费我有奖学金……”
周归与打断他:“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梁星灼愣愣看着他:“我听懂了呀。”
“你哪里听懂了?”周归与反问他,“我说想跟你一起生活,是为你放弃前途的意思吗?你如果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你大可以跟我明说,而不是自以为是曲解我的意思,还说一些感觉已经不需要我的话……”
周归与叹了口气,到底舍不得对梁星灼说重话,最后也只是无奈评价他:“……小白眼狼。”
梁星灼喜极而泣。
又哭又笑地跟他说实话:“我当然也想了,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和你一起生活!其实我根本不想你留在京柏,但是我不能这么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周归与一本正经纠正他的想法:“你可以提出任何你想要的,我不愿意我会拒绝,我不拒绝就是我情愿。”
“小叔和余阿姨都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
梁星灼被他问住,想起一个被他遗忘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期盼过余妍来带他走了。
从周归与把他带回家那天起,这份期盼逐日减少,时至今日,他不再那么害怕活在没有妈妈的世界里。
他以为只有自己才会遗忘这件事,没想到周归与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