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潮汐 第71章

很瘦, 以至于面容都透出一种清矍的距离感。一头黑长直发绾在脑后,露出漂亮的后颈,一丝碎发被有些调皮的风拂得毛茸茸的,露出黑色曼陀罗的纹身,美得有些不可捉摸。

昏黄的路灯是城市的星火,明亮的程度恰到好处引燃又掩藏起人的什么心思。

孟宁一手扶着立杆,恰好也朝温泽念看过来。可发现温泽念也正看她的时候,她怔了下,很轻的扯出一个笑,立刻又把眼神移走了。

半倚着立杆,望向窗外的面庞上,那点很浅的笑意却没褪。

微挑的唇角,挂住春风,挂住当晚一轮皎洁的月。

温泽念拎着包站起来,也跨过两级台阶,站到孟宁身后去。

她握着另一侧的立杆,孟宁的后颈瞬时一紧。

缭绕着她后颈的是风。是夜。是晚香玉的香气。是城市路边绽开的柳花。是温泽念微热的呼吸。

孟宁忍着那点痒,保持先前姿态,眼神从街景里往回收,望着面前的玻璃门。也许玻璃擦得并不明亮,恰到好处成为画作的布景。

温泽念站在她侧后方,身形被她挡去三分之一,穿着高跟鞋比她略高出半头,深邃的面容与她一道,投射在公交车门所嵌的那块玻璃上。

孟宁脑子里奇怪的想法又冒了出来。

上次她与温泽念一同打车,便觉得那场景好似明信片。

这次的公交车上,她依然生出同样的感觉。

她甚至都无需在脑子里勾绘那样的画面了。因为被一分为二的暗色的玻璃,承载着她和温泽念的身影,后景是城市的斑斑星火点缀,在她的眼里异化了些,变得像梵高最出名的那幅《星空》。

她不需要做多余的臆想了,只需要很缓慢的眨眼,用睫毛过滤掉过分具象的街景和零星的夜行人,像用私藏的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

等公交到站,孟宁先一步迈下车。

无论心情如何,她姿态总是轻盈的,如同站在海边时无数人说过她像只灵巧的海豚。下车以后回过头,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等着尚在车上的温泽念。

直到温泽念问:“你不扶我吗?我穿高跟鞋。”

她低头浅笑了下。

抬眸,对着温泽念扬起一只手。

有时她坐着公交车夜游,觉得整个城市都酣然入睡,只余她一人清醒。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她私藏的水晶球,盖着厚厚的黑色绒布,只供她一人窥探。

可是现在,她对着温泽念轻轻掀开绒布的一角€€€€

欢迎光临,我的特别嘉宾。

******

两人一起顺着旧街往前走。

到这时,孟宁又觉得是自己自大了。她私藏的夜色足够美丽么?这些低矮的嵌着生锈防护栏的旧楼,这些摆在路边植物已然枯死的破旧花盆,甚至她即将要带温泽念走向的那条河,这一切足够美丽么?

与温泽念看过的那么多景色相较。

与灯光点亮了古老街道的布拉格,与矗立着精美教堂的阿姆斯特丹,与橙红色金门大桥横跨的旧金山,最后的最后,与被誉为世界级迷人的巴黎相较,这一切足够美丽么?

孟宁甚至闻到那条河因水不够活,而散发出微微腐败的气息来。

“哦。”温泽念说:“这里有条河。”

她很自然的走过去,夜空如墨,星辰是笔画,河水如墨,心事是笔画。

孟宁跟在她身后,看她一手扶着那泥浆色的围栏,瞧了会儿,转回身来,后腰半倚住围栏,掏出一支烟,没抽,暂且夹在自己纤白的指间:“这里的夜风,很舒服。”

她很轻的转了转自己的脖子,像是累了,带着三分慵懒三分不经意,肆意书写自己的美丽。

问孟宁:“打火机呢?”

孟宁手伸进口袋,指尖先是摩挲到那二手打火机的磨砂质感,错开,再摸到自己的打火机。

掏出来,给温泽念点烟。春夜的风已不凛冽了,温泽念微勾下天鹅颈,耳垂上钻石耳钉是地面的星辰,她蜷掌护着火苗的姿势没冬日那么认真,很轻的覆上孟宁的手背,旋又远离。

孟宁的神经被那股凉凉的薄荷味一钓。

又来了。

她就知道她不能好端端的面对温泽念。占有欲和贪婪,要真那么容易战胜,哪还会成为人类共通的原罪。

她想诉说喜欢。

她想倾吐舍不得。

她想要聊一聊两人就快分开这件事。

她必须要说些什么了,不然这念头始终盘桓在她脑内,挥不去,散不掉。她走到温泽念身边,两只手肘搁在护栏上,手掌交叠轻握,像是认真的往下张望。

河道边立着一块风吹日晒后将近腐朽的木牌,上面红色油漆并不规则的写着“禁止垂钓”四个字,她便盯着瞧。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这句话,化为了嘴边的一句:“巴黎是不是,很美啊?”

******

温泽念该是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百转千回,有些诧异的扭头看了她一眼。

说来可笑,那是她们重逢以来,排除日常琐碎对话后,她认真问温泽念的第一个问题。

温泽念转回头,抽了口指间的烟。她盯着河面,能听到温泽念衬衫衣袖摩擦出的€€€€声,眼尾不听话的瞟一瞟,还能望见温泽念耳尖的红被夜风吹散了不少,变得似一块玉。

酒意不残存在温泽念的耳尖,便从唇边涌出来,语调带一点懒怠,倚着身后围栏的姿态比平时放松不少:“其实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我去过很多城市,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忙工作,再不就是去其他酒店会所谈事情,没很多去欣赏一座城市的机会。”

“哦。”

她问孟宁:“你不是要去旅行么?考虑过巴黎么?”

孟宁笑着摇头:“太贵了,去不起。”

温泽念勾勾唇,没多说什么。

两人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人背倚着围栏,一人面朝着河面。孟宁心想,眼前那一点点很快被风吹散的灰,是她的错觉,还是温泽念的烟灰当真被吹到了她面前。

她要对温泽念说“生日快乐”吗。

好像是不应该的。

你会记得一个阔别十多年的初中同学的生日吗?即便在她转学过来的半年里你们一度十分交好过。

温泽念也没多说什么,散发着她好闻的香水味抽完了一支烟。

问孟宁:“走了吗?”

孟宁说:“走吧。”

******

回程已没有公交,孟宁打了辆车。

温泽念到这时才显出有点喝多了,靠在椅背上阖着眼。

车窗紧闭,她怕温泽念有点闷,便悄悄把车窗降下一条细缝。

可车一开起来风又略显凛冽,温泽念喝了酒体温烫着,她又怕温泽念着凉,便又把车窗升上。

窗户升降的细响湮没在了出租车低鸣的引擎声里。

孟宁掏出手机来看了眼,屏幕的蓝光在昏淡的车厢里映亮她的脸。

00:01。

温泽念的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

这一次温泽念没有久睡。

车快开到旧楼时她睁开眼,孟宁轻声说:“快到了。”

“你偷看我。”

“什么?”孟宁吃了一惊。

“不然为什么我一醒你就发现了?”

“……就,正好。”孟宁默默扭头看向窗外。

她今晚忍过了那么多时刻,差点暴露在这一句过分日常的对话里。

今晚温泽念肯定是懒得再折腾回岛上了,她跟着孟宁上楼,步子迈得很轻,老人们都已安睡,不知二楼谁养的猫,在防盗门后发出低沉沉的喵呜声。

孟宁掏钥匙开门,祁晓和宋宵已回房。不知是睡了,还是猜到她俩要一起回来。

温泽念踢掉高跟鞋,踏进孟宁拿给她的那双拖鞋。

一边问:“你困不困?”

“嗯?”孟宁说:“还好。”

“要看电影么?”温泽念提议:“有一部电影,叫《巴黎夜旅人》,我朋友推荐过,说是不错。”

因为她方才提起巴黎。

孟宁点头:“好啊。”

祁晓买的投影仪上次看过后就放在客厅。孟宁把投影仪搬到自己房间,椅子只有一把,孟宁说:“我再去客厅搬。”

温泽念说:“不必了。”

她抚平西裤坐到孟宁床沿,带着一点点酒意说:“你不介意对吧?反正可以换床单。”

温泽念这人真是睚眦必报。

她第一次喝多了酒来孟宁家,没法洗澡直接躺上孟宁的床,问孟宁介不介意,孟宁老实说不介意,可以换床单。

她这会儿还记着。

孟宁说:“你那样扭着脖子看久了,脖子会疼。”

“无所谓。”温泽念踢掉拖鞋靠在床头,耳尖的红被夜风吹散了,体内更深处的酒意又变作眼尾的一抹绯色。

在温泽念一本正经化着职场妆时,在她大地色眼影和唇膏之间,这抹绯色是唯一的旖旎,因反差强烈而格外动人。

她穿西裤的修长双腿交叠,露出玻璃丝袜裹住的脚尖,投影已打开还没有播放文件,光束凝在她的趾尖。

温泽念有时会让人想起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古诗。

她的情绪不明显,连点头和挥手都是淡淡的,笑也淡,微拎一拎唇角便作罢。她偶尔会骂一骂投资人,可那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些微的不耐烦。她太从容了,因为她在自己的世界里运筹帷幄。

没什么值得她动用太多情绪。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替人造梦,收获无数人极端的喜乐来填充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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