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潮汐 第124章

她没动。

大得像海面的一张床,她蜷在床角,双手抱在胸前,双腿曲着膝盖拱起。

那样的姿势温泽念形容过€€€€最接近于婴儿蜷缩在母体羊水里的姿势。

等天色亮起,孟宁起床洗漱。

走到副客厅,孟宁看到那组她们常坐的白色沙发矮几上,烟灰缸压着张字条。

温泽念的字体永远那么清逸€€€€

“房卡放这里,临时通行证交到码头管理处。

€€€€G”

孟宁盯着字母“G”瞧了好一会儿。温泽念写类花体的英文时很好看,像现在她的外形,美丽,强势,一些些矜傲。

让人毫不怀疑,她可以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矮几上的保温杯不见了。

孟宁自嘲的咧了咧嘴€€€€又搭进去一个保温杯,一百多块呢。

她伸手到自己口袋,把以前私自扣下温泽念的那个打火机掏出来,和房卡一起,放到字条旁边。

这打火机在她走向黑海的那晚,陪了她半夜,就放在她外套口袋里,和她自己的打火机、还有她准备送温泽念的那二手打火机一起。

然后她把外套留在海滩,自己神识不清的往海里走。

后来,她的外套被搜索人员带了回去。温泽念守在医院,没工夫管她的外套,是祁晓从她外套口袋里拿了这三个打火机,又还给了她。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行李,甚至连换洗内裤都没有一条,这三个打火机,像是以前的她留下的唯一痕迹。

这时,到了她最后一次离开这间行政套房的时候,其实本打算把自己买给温泽念的那个二手打火机也留下,想了想,还是作罢。

给祁晓发了条微信:“我先离岛了,你好好上班。”

祁晓应该在忙,没回。

孟宁走到码头,晨雾未散尽,袅袅的笼着海面。孟宁把临时通行证交到管理处,等着离岛的快艇。

没等多一会儿快艇便到了。巧的是,开这班快艇的还是小张,看见她挺高兴的:“孟宁姐,你回去了啊?”

孟宁笑笑:“嗯。”

“事办完了?”

“办完了。”

快艇上就她一个乘客,小张掌着方向与她闲聊:“孟宁姐,你拍视频的账号到底是什么啊?真不能说么?”

孟宁挑起唇角:“你干嘛想知道?”

“挺有意思的啊,你身边的人当了网红。”

孟宁乐了下:“我要是真红了,你还能不知道我账号么?”

“慢慢来嘛。”小张说:“我看那些网红,视频选题也挺关键的。”

孟宁还真就兴致勃勃与他讨论了起来。

嘴里扯得没谱,孟宁一手摁着座椅边沿,回望了眼茫茫晨雾间童话建筑一般的C酒店。

“终于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了。”她在心头说出这句每个离开C酒店的人都会慨叹的话。

只是她的梦,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

孟宁发现,她心中的难过并没有超出预计的汹涌。

大概她心中早就笃信了那句话€€€€“当一件事看起来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就一定不是真的”。

大梦一场恋缱绻,够啦。

******

孟宁当天晚上便接到了祁晓的视频:“她要走了?”

孟宁顿了顿:“啊。”

“你啊什么啊。”祁晓急了:“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啊。”孟宁拎起唇角。

祁晓反应过来:“我还当你多黏人,你昨晚来岛上,就是找她说这事的对吧?”

“嗯。”

“那你们这是?”

“分……”孟宁话说了一半,又停下。她发现温泽念那句话说对了,她自己要说出“分手”两个字,也觉得那么荒诞而不真切,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的确从没当两人真正在一起过。

又或者说,在她潜意识里,一早就确信两人是会分开的。

她把“分手”的这个说法换掉,告诉祁晓:“我们决定分开。”

“是暂时分开还是永远分开?”

“永远。”

孟宁说这个词时也觉得奇怪。

人们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可“永远”这种美好的词,为什么又可以和残酷的“分开”组合在一起。令“我们永远分开”,听上去也像一句承诺。

祁晓在视频对面张了张嘴,又闭上,再次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句话。

这令她看起来像只不吐泡泡的鱼。孟宁又咧开嘴。

“哎,你……”祁晓本来想说你别总笑了,你知不知道有些笑,看起来比哭还让人难过。可又觉得这样的话不公平。

要是她不知道孟宁背后的那些事,她还能看出孟宁笑容里的破绽么?

祁晓发现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没想劝和。

这俩人的过去太重了。人就那么一双单薄的肩膀,扛得起就扛,扛不起就跑嘛。就像她,还不是从北方跑得远远的,除了她自己,再没人对她提起过去的那些事。

有人跟她搭讪,她可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呢。

说不定她和方霁相处得挺好。说不定她的人生,就这样轻轻松松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她对着视频说:“那,你……”

孟宁平静的答:“我打扫家里,做饭,做义工,也许每天多拿点时间晒晒太阳,说对情绪有好处。”

祁晓顿了半天:“你说你,怎么就晒不黑呢?”

孟宁就乐了,乐完转为沉痛语气:“跟你说一件特糟的事儿。”

她学着祁晓偶尔冒出的一点儿化音。

“你别说那不伦不类的。”祁晓问:“怎么了?”

“在我通过评估、找到工作之前,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温泽念那张亲情卡横竖是不能再用了。

“行吧,我可算利息啊。”

“别了吧,我已经够穷了。”

“你到底欠她多少钱啊?”

孟宁报了一个数。出院以来,从房租到生活开销,包括上次温泽念点来给她敷眼睛的两个冰淇淋,她一笔笔都记下了。

“这么多?”祁晓惊了:“你还到哪辈子去啊?”

孟宁扬扬唇:“慢慢还呗。”

祁晓又有点心酸。

有谁真喜欢欠债的么?还不就是因为,这是两人之间唯一的牵连了呗。

******

两周过去,温泽念没再找过孟宁,祁晓也没在孟宁面前提起过温泽念。

有时孟宁都觉得,温泽念是不是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天越来越热了,蚊虫开始横行。

孟宁那天从流浪猫机构回来,宋宵说想吃凉面,孟宁便想买些面回去自己做。她拎着一兜鲜面条,走到旧楼下植被茂密的地方,觉得脚踝有些痒,拎起脚来挠了挠。

一抬眸,却见温泽念站在榕树下。

温泽念穿灰色开襟西装,双排扣,配一条同色系西裤,高跟鞋永远妥帖衬出她脚踝的线条,旧楼下路灯昏暝,显得她耳垂上两枚钻石耳钉亮闪闪的。

抱着一只手臂,另只手里夹着只烟,没点。

她也看到孟宁了,没说话,也没点头。

其实看到孟宁的那一刻温泽念想:

黄昏淡漠,路灯如萤,一个年轻清秀的女人拎着兜鲜面条,穿简单的白T和浅蓝七分牛仔裤,路过茂密的灌木,大概被蚊子咬了,站定了提起脚踝,指尖轻轻一挠。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幕,虽然美好,却像张轻飘飘的明信片,看过也就忘了。

只是这画面上的女人,不是旁人,名字叫“孟宁”。

明信片就沉甸甸的往人心上烙,从此有了重量。

孟宁拎着面走过来,问温泽念的第一句话是:“你不热啊?”

温泽念看了她两秒,开口答:“没来多一会儿。”

酒店、公寓、豪车都有十足的冷气,不热。

“啊。”孟宁点点头,一句“有什么事吗”问不出口,就扬扬手里的面:“我今晚要做凉面,你想吃么?祁晓不在,就我和宋宵。”

温泽念视线往下落,落到那兜面上,好像真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想不想吃凉面,然后压了压下巴:“可以。”又说:“我不想吃太辣。”

孟宁笑了,笑得真心实意的。

孟宁说:“好。”

******

两人一起上楼。

天已擦黑,夜又不浓,声控灯好似自觉没有亮起的必要,楼道里便是一片暧昧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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