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到达高潮,华老穿着笔挺的中式礼服,腰背丝毫不见佝偻,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宾客。
“感谢大家今天能来捧我的场,打扰在座雅兴片刻,今天老朽要向各位宣布一件喜讯。”
世界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
沈黎清的后背几乎被汗水湿透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华老身上,没人注意到他止不住颤抖的手。
他已经握不住杯子,勃艮第红酒杯中的红酒倒得并不满,半杯而已,却在他手里洋洋洒洒地落了数滴。
嫣红的液体浸湿了雪白的刺绣桌布,宛如深冬盛开的蔷薇,艳的刺目。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不声不响地按下了暂停键。
宣布……
沈黎清终于坐不住了,慌乱地起身,酒杯滚落在地毯上,还险些被椅子绊倒。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想跑”
身后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仿佛已经在无人注意之处默默伫立良久,在沈黎清一动逃跑的念头时才能分毫不差地捕捉入目。
沈黎清的肩膀被手掌按住,直接将他整个人按回了椅子上。
想跑,但没跑成。
观庭樾单手按着他,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冷声问:“沈黎清,这么快就后悔了”
沈黎清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张了张嘴,“你不是去帮忙了吗?”
“我如果不看着你,你现在大概已经从后门跑了。”
观庭樾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压迫感极强,让沈黎清生出一股心虚的感觉。
确实,二十分钟前,他在书房里给华老的回答是“愿意”,那声音很轻,听起来随意,带着点报复的意味,说完之后,他的视线飘到了观庭樾的脸上。
沈黎清也说不明白当时自己的感受。
想看观庭樾的反应,却又害怕看到,所以他掖着复杂而扭曲的心理活动,回答了愿意。
可观庭樾当时的表情很平静,古井无波地看着华老,仿佛这一场交锋中,他沈黎清只是个局外者。
华老似乎笃定他们两厢情愿,从书房出来后不知和沈常林说了什么。沈黎清没怎么关注沈常林的反应€€€€沈常林如何表态,他并不在意。
而此刻,沈黎清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一时爽快固然好,可他忘了自己承担不起后果。
“刚答应,又反悔。”观庭樾的语气并不温和,眼神极度隐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沈黎清,你是真的觉得我很好说话”
他又被这只小狐狸骗了。
刚刚还以为沈黎清出自真心,如今看来,只是迫不得已的应付罢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沈黎清那一句愿意后,他的心有多么雀跃,仅仅只是沈黎清一句愿意,他就在脑海里描摹出了教堂白鸽。
他早该知道,沈黎清的性子,关不住的……又怎么会真的愿意
沈黎清的身形有些不稳,仔细看才会发现他的双肩在细微颤抖。
“我只是……想去个厕所。”
沈黎清如是说。
眨眼的功夫,他的手倏然被握住,握住他的那只手体温惊人,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递至他的掌心,顺着毛孔流向四肢百骸。
观庭樾牵住他的手,目光与平日极为不同,看得沈黎清内心莫名紧张。
那眼神,像被暴雨突袭的海面,阴云密布,黑浪翻滚,如同布满黑鳞的巨龙,浩劫在即,只是时间问题。
主持台上,华老还在继续。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正上演着一场对手戏。
“我已至迟暮之年,看着年轻的孩子们逐渐长大,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子孙满堂,阖家团圆。”
华老的目光落在宴客厅的某个角落,屏风透出两道人影,看上去正紧紧地拉着手。
华老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所以我也不瞒着各位,我的长孙观庭樾和沈家长子沈黎清择日订婚,近日订婚宴的请帖会陆续发给各位,欢迎捧场。”
众人惊叹之余,纷纷贺喜。
沈黎清整个人像是傻掉了一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气息凌乱。
观庭樾牵着他走到主持台上,华老站在一旁,观庭樾看了看身旁脸色惨白的沈黎清,一片掌声之中,他的目光平静从容:
“多谢大家抬爱,我和沈黎虽然只恋爱了两个月,但早在幼时就已相识,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确信,只有沈黎清才是我想要相伴终生的那个人。”
沈黎清哑然看着他。
观庭樾目光转向沈黎清,表情仍是秋水一般无波,可接下来的动作却令沈黎清瞳孔骤然间紧缩。
观庭樾单膝下跪,在一众宾客面前庄重地轻轻捏住沈黎清冰凉的指尖,虔诚的仿佛神像前的信徒。
观庭樾抬眼看向他,声音沉厚,“愿意跟我结婚吗?沈黎清。”
这一次,别再逃了。
不知道为什么,沈黎清鼻尖微微泛酸,尤其是当观庭樾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枚全新的戒指时。
观庭樾为什么会准备第二枚戒指
沈黎清垂眸看向他,低声问:“这是给我准备的”
“是。”观庭樾回答地很干脆。
台下宾客在为见证他们的爱情而欢呼。
可沈黎清却觉得茫然。
结婚……这个词对他而言本该是毕生都不可能触碰的禁区。
观庭樾屡次闯进他的禁忌领地,将他的底线步步击退,可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觉得愤怒,只是迷茫。
沈黎清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台下的身影,季澜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旁的观允€€朝沈黎清举了举杯,眸中带笑,仿佛在说“便宜你了”。
同样的方向,沈常林一家也在目睹着眼前的一幕。
沈常林神色复杂极了,他此刻想起在休息室撞见的那一幕仍觉得自己的老脸没处安放。
沈黎清是个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华老的长孙一看就是自幼循规蹈矩,踏实专注的好孩子,不仅人长得俊,能力更是出色。
至于为什么会愿意和沈黎清在一起……沈常林毫不怀疑自己的不孝子没干什么好事。
可是华老来找他的时候模样平静极了,仿佛早知道这两个晚辈之间的事,华老问他“庭樾这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沈常林当然能说出一百个好,可当时那种状况,他大脑像宕机了一样,磕磕巴巴地说:“……好,是个好孩子。”
自家的猪拱了别人地里的白菜,沈常林只当华老是在兴师问罪,还没等他负荆请罪,华老又说:
“华家迟早是庭樾和允€€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华老笑了一下,目光炯炯,与谈判时不同,在他眼里沈常林虽早已在枫城名头不小,但依然是小辈,有又是他帮扶着成长起来的,所以聊起这些格外真诚。
言外之意,我们家应该还能入得了你沈常林的眼吧?
沈常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他没听错吧,华老这是在跟他商量……订婚的事
“华老,你看这……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这个当爹的实在是……”沈常林边说边冒汗,表情皱巴巴的,像一团用力揉过的卫生纸。
华老瞥了他一眼,“常林,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虽然黎清是男孩,但该有的我一分不会少,你也别跟我客气。”
“……”
沈常林像霜打的茄子,脸色窘迫极了,“华老,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没管好儿子,庭樾是个好孩子……”
华老沉默了一下,捻着串珠的手顿了顿,“听说你一直想要枫北堂那块地皮”
“啊?”沈常林目光飘忽了一下,“不是华老,您提这个做什么,那块地我早就放弃了,自从冯市长调任后……”
华老看着窗外掠过的一群大雁,继续慢条斯理地盘着佛珠,“常林,那块地我可以用我的名义帮你拿下来,届时你只需签一份象征性的协议。”
沈常林沉默了。
华老笑了笑,“不瞒你说,黎清这孩子我很喜欢,很有灵气,而且我看人一向不会错,他本性善良,如果庭樾身边有黎清陪着,我也能放心地去。”
沈常林无声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今天是您的大寿,您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华老只是微笑,没再说话。
沈黎清还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贵。
第46章 恐婚
46.
水晶吊灯投下的光线亮得几乎刺眼,沈黎清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沈常林一家人的身上,流转的灯光遮住了他眼底刹那的阴翳。
沈常林身旁就是瞿澜,他那个风韵犹存的小妈,此刻正以一种嫉妒的发狂的眼神盯着他们看,沈书晚正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吃果盘。
也许是察觉到沈黎清投来的视线,瞿澜脸色一僵,匆匆别开脸,假装自己没在看他们,脸上虚假的笑容都来不及换上。
沈黎清内心哼笑一声。
他这个后妈,此刻怕是巴不得自己站在台上。他要是答应了观庭樾,瞿澜回去指不定要发多久的疯。
沈黎清内心一哂,算了,订婚而已,又没到真要结婚的那步。
就算真的结了个婚,大不了跟观庭樾说清楚:就算是结婚,他们也依旧像以前一样相处,互不干涉。
沈黎清在脑海里自圆其说,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紧张的神色早就从眼底流露了出来,包括淡棕色的瞳孔骨碌来骨碌去的那股算计,都被观庭樾看得一清二楚。
“好啊。”沈黎清一开口,才发现嘴唇干的差点粘在一起,导致声音并不十分透亮,听上去总有种不情愿的意味,“我愿意。”
反正都到了这一步了。
摸着石头过河总比让华老和观庭樾颜面扫地要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沈黎清暗自思忖。
观庭樾看着他,眸底暗色扫过,将沈黎清满脑子小伎俩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要沈黎清在自己身边,恋人的身份显然不够,他还要更多,不单单是一个名分,还有沈黎清的全部。
观庭樾忽然笑了一下。
沈黎清总觉得他的笑容别有深意,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观庭樾已经将钻戒戴在了他的手上。
“沈黎清,别后悔。”观庭樾说完之后,微微低下头,用嘴唇轻轻贴了贴沈黎清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