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一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你可以讨厌我,但别讨厌这些木头。”怕触他霉头,谢知斐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说,“我不打扰你,我走之后,你记得把这些柴烧了。”
寒风中,他一双冻红的手紧张地搓了几下。
少年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在谢知斐打算离开时,他忽然侧了侧身子:“你进来吧。”
谢知斐眼睛一亮,连忙跟了进去。
这是个并不大的小院,只有窄小的几间房间,院子里摆满了竹条和各色染了色的纸,有一些已经成型的农具和漂亮的小玩意儿,瞧着像是装蛐蛐的笼子,院子的空间本来就十分有限了,西边的那块角落里种了些菜,西边屋子里养着一些蚕。
再一看那间坐北朝南、采光最好的屋子里,摆着纺车。
“这里还有别人在住吗?”看到这里摆着这么多东西,谢知斐觉得在这里生活着不止一个人。
“只有我一人。”少年道,“从来没有人愿意进我的院子,你是第一个。”
谢知斐感到意外:“真的?”
“自然。”少年看着谢知斐,忽的一副玩味的表情,“但凡脑袋好用一点,都不会和我扯上关系。你这颗脑袋倒是与众不同。”
谢知斐:“……”想说他傻就直说。
他还没忘少年被他惹恼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傻狗。
“你要是想反悔,就赶紧走。”少年一副警惕的模样,“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没什么好给你的,要走就赶紧走。”
“我不图你什么。”谢知斐道,“我是来报答你的,我说真的。”
“我不信。”少年说着,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说着不信,他还是按两人的分量,煮了两碗面出来。
“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他将一碗摆了青菜的素面推到谢知斐面前。
这碗面简直吃得谢知斐热泪盈眶。
他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热气腾腾的饭了?哪怕在那个煞笔财主那干活时能吃上饭,他也只能吃些残羹剩饭,没有一次是热饭,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谢知斐风卷残云地吃着面条时,少年安安静静地吃着他的面,一边悄悄观察着谢知斐。
等谢知斐将他那一滴汤都不剩面碗放下,他也立刻将手里的面碗放下。
他对谢知斐说道:“吃好了是吗?”
不等谢知斐回答,他自行安排了谢知斐的去处:“慢走不送。”
少年的眼角眉梢都写着冷漠。
谢知斐大概也摸透了他一二分脾气,坐在木凳上的身体岿然不动,还有心情淡笑着调侃:“又开始送客了是吗?一日送客八百回,到底哪回是真心的?”
少年闷声不吭了好一会儿,才语气生硬地开口:“都是。”
谢知斐不以为意,转着脑袋去看少年屋子里的摆设。
本来就是很小的一间屋,却因为物件太少,硬生生显得空间大了许多。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不过比他好,他连四壁都没有。
再一联想到院子里那么多的活计,谢知斐能猜出来,这小少年的日子也不好过。
谢知斐心里有了主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文钱来,推了出去,推到少年面前:“街上一碗三两的素面卖一文钱,我在你家吃一碗面,就给你一文钱。”
看到那一枚小小的铜钱,少年的眼睛果然亮了亮,冷漠的眼神瞬间褪去不少,态度热情许多。他问谢知斐:“锅里还有些面汤,你还要不要喝?”
“要。”饿了太久的谢知斐当然不会拒绝。
他现在身上有三十文钱,不多,够他吃三十碗面。
一天三碗面,十天就花完了。
谢知斐一开始没想过要把这些钱花在进面馆吃面这等奢侈的消费上的,好不容易赚来两个子,要是几口就给吃没了,谢知斐觉得不太值。
但现在他觉得值得。
看着迅速将那一文钱收入口袋、然后再度钻进厨房的少年的背影,谢知斐心道:说什么后会无期、慢走不送。
那只是少年一个人的想法,不是他谢知斐的。
他会想办法将自己留下来的。
第32章
半是央求、半是耍赖, 一番软磨硬泡,谢知斐终于得到了在少年的床上睡一觉的机会。
等等,床上?
见谢知斐古怪地沉默下去, 少年重复了一遍:“你困了之后, 可以到里间的床上睡上一觉。”
谢知斐斗胆往里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张床。
这这这……这意思是?
“你你你!”谢知斐耳后发烫, 猛地抓住自己的衣领跳开,一副谨守男德誓死捍卫自己躯体的模样, 紧张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才十七岁, 你就想让我以身相许?这也……也不是不行。”
谢知斐说完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眼前少年的那双眼睛。
刚刚白日里与少年对视,他便发现少年长了双很勾人的眼睛。对视一久,就容易乱了心中方寸。
万花国的许多规矩谢知斐还不懂,但在没穿过来之前,他看过一些古籍,在古代十七岁的男子早就可以成婚, 也许在万花国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反正说要报答, 说什么都能做的人是他, 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嗯, 就是这样的。
扭扭捏捏的谢知斐开始宽衣解带:“要不要我先洗个澡?”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三更半夜这么冷的时分洗澡,你也不怕染了风寒。我这里没有炭火,真想洗一洗的话, 你等太阳出来之后再说吧。”
谢知斐更加不好意思,正要说话, 又听少年问道:“还有,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谢知斐一愣,宽衣解带的动作一停。他说:“是你让我睡在你的床上……”
“今晚我要在院子里忙活,天色未明时便要出门,床本来就是空的,借给你睡有什么不对?”见谢知斐像是对于独自睡一张床有些失望,少年琢磨起来,“难道说,你不想睡在床上?你喜欢睡地?”
他一脸“不尊重但理解”的表情,甚至还好心地给谢知斐指出一种更好的选择:“那你不如到院子里去睡,指不定,半夜还有虫子爬到你的身上和你做个伴,长夜漫漫,免却孤单。”
谢知斐打了个颤,连忙道:“我睡床。”
少年轻哼一声,这才满意,不再理会谢知斐,大步走到院外。
谢知斐还想和他说说话,大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怔。
紧接着,那道满不在乎的声音传来:“名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爱喊什么喊什么吧。”
这是还不想告诉他名字了。
谢知斐沉默下去。
躺在里间那张木板床上,谢知斐翻来覆去,并没有真正睡着。
这张床上依旧残留少年身上特有的那种草木气息,盖上那床薄薄的被子之后,微微的清苦感蔓延在鼻尖。
按理说这该是让人清心静气的味道,却使得谢知斐心猿意马,更加难以入眠。
他睡不着,来来回回翻了几次身后,索性翻身下床,来到院里。
皎洁月光照着整个院子,少年换了一身深色的布衣,正借着月光与微弱烛火,用竹条编着各式大小的提篮。
大大小小的提篮装在一起,谢知斐走过去,举起一个在眼前,认真端详起来。
透过竹条的缝隙,谢知斐看着少年这一身换好的衣服,想到一整个白天都紧闭的门扉,撇了撇嘴,说道:“你总是这样昼出夜伏吗?”
之前辛泰总是说他阅历不足,不会观察别人,要想提升演技,就得多磨磨阅历,提高眼力。谢知斐今日才发现,他好像也是会观察人的。
譬如他此刻就能通过白日里那扇禁闭的门扉和此刻少年编竹篮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判断出来:他应该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的夜猫子。
总不能是不睡觉吧?
谢知斐此话一出,少年又拿一种“果然是只傻狗”的表情看着他。
“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少年叹了叹气,指了指墙角边放着的一顶草帽,“幂篱你不要的话,草帽最好戴着。”
他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夜色是最好的掩盖,趁着夜晚无人能看清我们的脸,不管做什么都方便一些。”
谢知斐捡起那顶草帽,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扣到头上。
“大恩不言谢。”谢知斐道,“你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少年立马警惕道:“我可没什么工钱发给你。”
“我不要工钱。”谢知斐道,“你不是说我傻狗吗?就把我当傻狗使唤。”
谢知斐继续摆弄起了怀里那个竹编提篮,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够只用几根竹条就能将篮筐编的这么好看,还兼具极强的实用性。
“这些你是要拿到集市上卖吗?”谢知斐问。
“不,卖给接头人。”
“什么接头人?”
“……”见谢知斐当真什么都不懂,那少年又是叹了一声,耐着性子说道,“若是我直接将这些东西拿去集市上卖,别说卖出去了,不被人赶走就算幸运。他们一见到我的脸,便对我做的东西也生厌,卖不掉,根本卖不掉。”
谢知斐道:“那你卖给接头人,岂不是要给他好处?”
他举着手中的那个提篮问:“这个市场价多少?”
“五文。”
“卖给接头人,一个能卖多少?”
“五个一文。”
谢知斐:“……”
他算是知道这少年为何有着这么好的手艺还如此之家徒四壁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黑心之中间商!”谢知斐只觉胸中气愤难平,“这简直是利欲熏心!敲骨吸髓!天理难容!”
“你不能这么说。”少年皱眉制止谢知斐,明显是有些动气的模样,“愿意帮我卖东西他也要承担极大风险,若是让旁人知晓他在我这里拿货,他也会遭殃。这世上多的是一文五个都不给的,不准你说一个真心帮我之人。”
谢知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