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今天他不生气。
他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和我讲题,难得耐心。还调侃我这么笨,以后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我说。
他有些无可奈何:哥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天长大,第一次明白人的心里可以容纳许多层想法。
哥哥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享受被聚光灯环绕的感觉。我是那根陪衬他的绿叶,绿叶可不能长成红花。
我想,他是享受拯救我的感觉。享受被我需要,享受我成为全世界的最后一名时,有他来拉我一把。
所以我模拟考睡觉,喊他去给我开家长会;逃课上网时,网吧选择离家最近的那家。
就连高考也漏做了几题。
大学快要毕业,却和招生官大聊特聊篮球;选择打工的夜店时,先将地址设置在他公司附近。
他享受拯救我的姿态,我愿意被他拯救。可我的贪心也跟着疯涨,我觊觎起他得到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自尊心,想要做出更体面的选择。
我知道自己要是真走了狗屎运,进了他们公司,他绝不会想要被人发现我是他弟。所以我做好了跟他扮演陌生人的准备。我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我在他的扶持下获得了成功,他是我人生的高光,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可能不情愿,却没想到他如此不情愿。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地上躺过以后,衣服脏得没眼看。刚推开家门,撞见我哥在玄关处换皮鞋,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变得嫌弃,食指关节屈起后在鼻尖前掩了下。
多么羡慕他,永远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在他面前如一根野草。
我将手指点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这里疼。”
“胃药在药箱里。”
他提起电脑包,从我身边绕过。我闻到他肩颈处的香水,眼前浮现出他坐在玻璃墙组成的会议室里的模样,而我在玻璃屋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着西装、穿漆面牛皮鞋,手握控制幻灯片的遥控器,偏过头沉默地望着我,眼神疏离地享受着我的痛苦。
到现在他不再因为我喝得多而责骂我。是否看到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其实他心中窃喜?
我转过身,问他:
“池易暄,你没什么想说的?”
他微微侧过身,用一只眼睛看我。
“说什么?”
说他有自己的考量,说他一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说他有一点后悔。
或者,说他在乎我。
给我一个装傻的理由。
池易暄什么都没有说。回应我的是沉重的关门声。
公寓暗了下去,我的心死了。
第43章
失眠了。白夜失眠,我阖不上眼皮,躺在沙发上,听窗外的乌鸦哭嚎,不知道在为谁而心碎。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想起来他快要下班,居然还从沙发上爬起来为他备饭。我真贱,这一刻还想要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大好人。
油锅烧得太热,菜碗中的凉水落入铁锅,噼里啪啦像爆破的炸弹,炸得我手背上烫起两个水泡。
做了三菜一汤。我没有胃口,摆盘后端上餐桌。
鬼使神差地,我摸进他的卧室,从衣橱角落里翻出了那张老唱片,用手轻轻抚掉上方细微的灰尘。
我将它放进客厅的黑胶唱机。买来好几年,今天是我第一次听。稍显受损的音质成为疗愈我的良药。
关掉了所有的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不愿醒来的酒鬼,假装自己被大地拥抱、被蓝色的雨点、被透明的眼泪。
美丽的厦门,为何成为我回忆中的一道疤。
公寓的门开了,走道的光刨开黑暗。池易暄打开玄关的灯,暖色调的三角锥将他温柔地拢进中央。
“怎么没去上班?”
他的目光飘到了唱机上,眉心拧出漩涡。
“又动我的东西了?”
他刚放下电脑包,便在乐声中猛然醒来,还穿着一只皮鞋,却匆忙跑到唱机前抬起唱针,慌张地拿起唱片。看到我手里的封面时,来不及遮掩错愕。
他一定是听过许多遍,否则不至于几秒就能听出区别。此刻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如风格明艳的油画。不知道他现在最想要说什么,是质问我翻他的东西,还是着急忙慌地搜寻借口。
回应我的,依然是能杀人的缄默。他喘息着,呼吸声却轻,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却猛然定格,仿佛演出突然卡壳的演员。是他在默诵台词,还是在算计剧情?我们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又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深吸一口气后阔步朝我走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唱片封面,“啪”一声重重拍在餐桌上。
他走进厨房,背对着我开始洗手,黑色背影像尊沉默的雕塑,流水声成为单调的背景音。
他是天底下最难解的谜,我无法读懂。
因为不理解,所以想要破坏。这不好,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扶着沙发扶手,从地板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当初为什么要从夜场捞我出来?”
背景音消失了。池易暄拿过毛巾匆匆擦了两下,“那种工作,正常人都不会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去那种地方工作,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他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将我打量:“又怎么了?”
好像认为我又要发病,说些胡话。
“我就是大家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希望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不是吗?”
“我今天没心情听你胡说八道,要发疯的话出去发。”他放下擦手巾,从我身边走过,就要去关上黑胶唱机的实木盖子。
无名火一股脑上涌。我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他回来。
“正常人家的哥哥都希望弟弟好。”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好?
韩晓昀为了帮他弟弟找工作,在CICI俱乐部工作时还不忘打听客人做的什么工作、是否跟弟弟的专业沾边,业绩掉了三名,醉酒说胡话时也念着帮弟弟要名片。
池易暄被我拽得身形向后晃了晃,眼里有愠色,耐着性子说:
“我也希望你好。”
他在我面前连表演的欲望都没有,仿佛三脚猫功夫的演员,嘴里念着剧本里深情的台词,脑中想着杀青后分发的盒饭。
殊不知我就盼着他说出这句话。
“是吗?所以这是你面试时选择我的理由吗?”
池易暄呼吸一滞,眼珠顿时滚到眼底,那只被我握住的手臂变得僵硬,防御的姿态。而后他闭了下眼,沉默的宽肩松懈下来,转头向我,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Cindy和你说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你觉得是我的原因,对吗?你觉得是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
不然呢?天真的我还曾为他努力找借口:他可能是怕我偷懒耍滑、败坏公司的名声。我咬紧牙关,“我是真的打算好好工作,不会耍滑头。我打算从CICI辞职……”
“是不是我面试你,会改变最终结果吗?”
他以一种义正言辞的口吻,问出我这些问题,打着为公司好的旗号,假装在提前剔除害虫,一度让我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而他是仁至义尽的好兄长、好员工。
也许他说的没错,无论我通过第二轮面试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不同。而我小心隐瞒,不敢告知他,可能是因为我从心底深处明白,我无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心的祝福。
费尽浑身的力气,才问出了口:
“你是我哥,为什么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无法从他眼中看到思绪流转,沉默片刻后,他终于脱下伪装:
“那不是我选择的身份。”
他的话像蛇信,比任何刀锋都要伤人。我下意识也想要捅伤他,“你没有面试我,就和HR说我不符合条件,这算不算是滥用职权?”
我攥紧他的手臂,握得他再度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几度调整呼吸,全力遏制住伤害他的欲望,“……我保证不会告诉你们公司,好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会永远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我的底线,池易暄却一瞬间翻了脸,他哈哈冷笑两声,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你还是认为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是么?你觉得我不愿意帮你?我之前给你找了工作,你领情吗?不想工作的是你,现在和我演什么委屈?”
“我不想回家。”
“那就去别的地方!”他用力推我一把,音调猛然拔高,“那么多地方可去,那么多公司可以选,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是个烂人,在夜店里陪酒,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不上你……”
池易暄怒喝一声:“闭嘴!”
“……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哥,你对我好一些,可以吗?”
“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受害者了!明明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能得到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得到什么了?”
我不理解,仿佛他说的是另一门难懂的语言。
“别装傻!爸爸妈妈都站在你那边,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边!你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你动一动那张嘴,就能让大家那么喜欢?”他深深地喘息起来,手指一下下点在自己胸口,像要将它戳穿,“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
他不想我在夜场工作,却又不想我和他坐在同一张会议桌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多么无辜又愚钝的表情,难怪会被他厌恶。
我以为他享受拯救我时高高在上的感觉,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自恋,并认为这没有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爱我自己。
却从来都不知道根本原因。多年来的疑惑终于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嫉妒我。
嫉妒我得到妈妈的偏爱,嫉妒我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得到嘉奖。而他的一切都需要拿血与汗来换取,所以他鄙视我、唾弃我,恶心我索求他偏爱的行为。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撒泼打滚就能让全世界递上礼物。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那不是出于爱,是出于对我的恐惧。我是个畸形的小孩,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所以妈妈与继父期望我快乐,快乐变成了单一的目标,拥有与爱相同的皮囊。
“不是这样的,哥……”
愚蠢又嘴笨的我,想要向他证明我得到的不是爱,这在他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就连这肤浅无比的爱,我哥都不曾拥有过。
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失态地冲破了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机会对别人来说有多不容易。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你铺路?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