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听见我那闪闪发光的哥哥,说他自己一无所有。而我是那位夺走他所有闪光机会的小偷。
“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哥。”我去握他的肩膀,急切想要解释,却被他一把甩开手。
“哥,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哥,你要我怎么做?”
他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体内仿佛有野兽将他撕扯€€€€
“我想要你消失,我不想看见你!”
“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在乎我的。”
池易暄一怔,表情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在乎你?”
如此伤人的神情,我不想看,于是伸手抱住他,“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医院看我?”
他试图挣脱,对我拳打脚踢,“我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你了?”
“上次客人把我脑袋打破,你不是偷偷过来了吗?”
“我是不想你死了,让妈妈伤心!”
“你骗人。你后来还为我作了伪证,我们是共犯……”
“那是为了公司、是为了客户!我他妈的要自保!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么唱片呢?你不是说扔掉了吗?!”我掐着他的肩膀,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半点温情。
池易暄浑身一颤,我只感到一股怪力袭来,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等到我抬眼,赫然看见他双手举高黑胶唱片,当着我的面将它用力摔向地板,声嘶力竭:
“我不需要,都还给你!!”
嘀嘀嗒嗒,秒针毫无头绪。脚下的唱片碎成三半,倒映着破碎的我。
本来就是送给他的,却要打碎了还给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着他面目狰狞,变成同我一般丑陋的野兽。
“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脱口而出“爱”这个字,多么荒谬。池易暄有一瞬间怔忪,随即破口大骂:
“你是喝多了,还是嗑了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五官拧在一块,拼凑出要呕吐的表情。出离愤怒的脸,鲜红膨胀好似要破裂,“到底他为什么要和你妈妈结婚,我做了什么要碰见你?”
寒意从脚下爬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亲耳听见他诅咒池岩与妈妈的婚姻,我没有想到,他憎恶我到了这种程度。
“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红,五指将胸口处的衣服抓出褶皱的旋涡,好像要抠挖下一块血肉才能够止痛,“好恶心,真的,我无法忍受!你让我想吐。”
嫉妒€€€€这种丑陋的情绪,出现在我哥脸上,也会让他变得扭曲。
你会爱你嫉妒的人吗?不够优秀的我,被放在了与他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远无法战胜嫉妒心,无法战胜他眼里的我:得到了一切,却还奢求他的偏爱。多么无耻。
从前多么想要听到他的心里话,现在却被现实一拳击弯了腰。原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要遥远千万倍。
池易暄夺门而出,无法忍受再与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狭长、变形。空空荡荡的公寓,还能感受到火药的余温,触及皮肤都让人觉得难捱。
我将地上的碎唱片捡起来,装好后重新放回他的衣橱。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们无法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就连好友这层关系都显得太过亲密。那就让我们保持距离吧,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逢年过节说一句“祝你快乐”,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祝你快乐、幸福,池易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CICI发的工资,数了数,三百五十块钱。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钱,钱是我留下来所使用的借口,现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们。最后一次工资,留给他加班外出时吃饭用。我拿起他放在书桌上的钱包,打开后放进夹层,看见里面夹着一只妈妈送给他的黄色护身符。
还有一张比名片还要小的彩色卡纸。
我用两根手指夹出纸片,浑身一颤,忘记了呼吸。
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这是那张我从鼓浪屿寄出的、他曾说寄丢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进钱包的大小。颤抖着手翻到反面,是我五年前的笔迹,简单四个字,鲜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爱你。
第44章
十八岁的爱是爱情吗?十八岁的我,连老师手把手教学的数学公式都记不清楚,没有解法的爱比博物馆里的抽象画还要晦涩。该怎样描绘爱情,才能不让它显得失真?我爱白云与蓝天,爱新年炸响的第一声鞭炮;我爱暴雨天,爱厦门抚过我脸庞的、腥湿的海风;我爱投寄明信片时新漆的绿色邮筒;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说出这样浪漫的情话,可惜我对自己的爱寥寥无几,因此爱变得无法量化、无法比较。世间一切无法与你并排摆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我与池易暄一人一听,坐在长青苔的石阶上,那时他还没学会抽烟,我还没学会喝酒。我将银色的铝制拉环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会氧化的银戒。
十八岁的我,与二十一岁他;愣头青的我,与聪慧又忧郁的他。蝉鸣即将消亡,夏天的手指拨弄着头顶的槐树,洋槐纷纷扬扬如飞雪。我们探讨人生、幻想未来,唯独不聊爱情。也许我们在爱情中都显得迟钝。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扰得他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多调皮。曾是暖色调的他,与暧昧的雨天、冰蓝的海都相配。我前倾身体,探出指尖,帮他扫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转头向我,深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朦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左手,凑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么这么香?”
他一愣,将手收回,“洗手液。”
“我是什么味道?”我将鼻尖抵在他肩头,深深地嗅着,眼珠向上转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点在我眉心,将我往后顶了顶:“酒味。”
我安静地望着他,将他的一切拢进眼底,心中却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进了邮筒,写信时他几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坚守阵地,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我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爱。这样肉麻的话,只有鼓浪屿的邮筒才知晓。其实我原本想要写下许多心愿,祝福他前程似锦,不知道为什么提笔时,却写下了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后来我去问池易暄最近信箱里有没有什么消息时,他的回应略显微妙:寄丢了。而不是像我那几个兄弟一样,说他们没有收到。他从未问过我到底写了什么。我居然还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寄丢了。
熟悉又美丽的金色沙滩,同写下爱的蓝墨水一起席卷回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公寓,独自在街上流浪,双手插着兜,每走几步,都要将口袋里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一看。
陌生的北方城市,来了快一年,我却只熟悉两条路,一条是去我哥的公司,一条是CICI俱乐部。我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更衣室换上制服后,跟着领班在各个酒桌前停留,很快就被点了名。可惜我没力气哄人,只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喝酒,客人们很快就感到不满,和领班告我的状。
果不其然,后脚就被换了下来,还挨了一通骂。我走到吧台,找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今晚我想要醉倒,什么都不去思考€€€€我无法思考,过去几年间他都如何看我。琢磨他永远不是件易事,可眼前却不断浮现他暴怒的模样:拧起的眉心、下坠的眼角。扭曲鲜红的五官,却拼凑出含泪的眼眶。
融化的冰球在方杯里打转,好像他眼眶里从左滚到右的泪珠。
他对我的讨厌是装出来的吗?
精妙的演技,到肉的拳头。他成功骗过了我,却将明信片小心裁剪,藏进钱包。
我是他痛苦的来源,却不是我以为的理由。
我放下酒杯,再一次将明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只手小心捂住,拿到光线稍亮的地方后,才挪开一只手心,将眼睛贴上前仔细观察,好像在回望五年前的我们。
幼稚的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明信片上写下这句话。可他会不理解吗?那样成熟的他,难道无法看透我吗?
好卑鄙的人,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要几次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仿佛贪婪的人是我,越界的人是我。
我想他可能也在问他自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吗?
我心里的火烧了起来,烧得我头脑昏聩、气血上涌。耳边回响着他说我令人作呕的骂声,他一定要将所有矛头指向我,对我拳打脚踢,摔碎他精心保存的唱片,哪怕其实他舍不得。
五年,我终于有所成长,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他骂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憎恶他自己。
我将明信片捂进手掌,不想任何人看见,全身汗如雨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冲酒保笑,他看到了,走上前来问我需不需要续酒。
我听到他说话,却无法作答,身体僵直如同完全失去控制,只有呼吸愈发急促。酒保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招手让韩晓昀过来,过了一会儿韩晓昀来拉我,将手贴在我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看到熟悉的朋友,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无意识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韩晓昀错愕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明白了!”我拥抱着他,“我终于想明白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吗?好难啊,真的好难啊!他差点就要成功了,他妈的€€€€”
我将食指与拇指捻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哈哈哈哈!”
就差这么一点,我就要放弃。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露出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的底色。我无法想象,他收到明信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之后的忽明忽暗、忽晴忽雨,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握着韩晓昀的双肩,与他分享这一刻的狂喜,他却惊讶地将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水。
同为生理盐水,因此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暴雨中淌过。
韩晓昀就要给我拿纸:“完了!这孩子疯了!找工作找的!”
我放声大笑,朝门外走去,他追上来拉我,“你去哪儿?”
“我要回家。”我兴冲冲地对他说,“我要去复仇,哈哈!”
“复仇?复什么仇?”
我一把推开他,一秒钟都不浪费,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好像知道了藏宝图的秘密,追逐着月亮的影子。
我想要见他,我要掐住他的脖子大声质问他。我要让他逃不了、让他痛哭流涕。我要将这些年承受过的痛苦毫无遗漏地返还给他。内心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高声咆哮、长鸣,遏制不住将他撕碎的欲望,激动得眼中都要滴血。
如果他真的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高尚,他就不该保留着这张明信片,他就不该将它和妈妈给他的护身符放在一起。
哥,你也爱我吗?
我以为我才是下流的那位,原来你也一点都不高尚。
第45章
回家了。逼仄的公寓,昂贵得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借住了快一年的客人,站在玄关只感到空空荡荡。
我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前,看着屏幕亮起,又很快幽暗,直至彻底熄灭。没开灯,坐在这里看窗外,夜幕变得清晰,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对面高级公寓的窗口一扇扇灭了下去。
世界像只巨大的鱼缸,黑夜如倒灌的海水,游鱼纷纷入睡。或许现在只有我与池易暄还醒着。
偌大的城市,就算是他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哥会回家,于是守株待兔,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