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 第94章

我一愣,“下个月?怎么会这么快……”

“公司的安排。”

“不能拒绝吗?”

“不能。”

“你骗我,怎么可能下个月就走?”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你没看家里没什么家具?”

“……”

如他所说,电视柜上没有电视,仅供一人坐的小沙发靠墙角摆放,唯一熟悉的家具是他的黑胶唱机。我们曾计划将客厅填满,买设计师茶几、铺手工地毯,可他家却很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会久留,便不浪费精力装饰。

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

“很早。”

他好像连多说两个字的心情都没有,那张抽纸被他反复擦拭,用得皱了、破裂了,仍旧没有帮他清理干净,所以他去厨房洗手。

我追问道:“为什么?”

“这里待腻了。”

“妈妈不想让你去。”

“又不是不回家了。”

他的语调始终很平,如一根人为打造,拉长没有尽头的钢丝,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背对着我,头低垂着,肩膀疲惫地压低。水流声没停,我再受不了这拐弯抹角的对话,逼自己张口:

“你没打算告诉我?”

“没。”

池易暄回答得很利落,好像他知道我会先拿三五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迂回,就等着耗尽我的耐心之后给予我致命一击。

贴着裤缝的手攥紧了,我就快要遏制不住往他脸上甩一拳头的冲动。

“不准去!”

池易暄关上了水龙头,偏过头来看我,眼神显得疏离。这回他连嘴都懒得张了。

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的手腕在抖,却还是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把别在腰后的牛皮纸袋拿出来,开口朝下抖动起来。

亲密无间的照片簌簌飘落到地板上,一层盖过一层。

“这只是一部分,原本我计划贴到你们公司来着。”

池易暄的表情变了,两根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剩下的已经在路上了。”我将倒空的牛皮纸袋扔到脚边。

“……什么?”

“给爸妈的已经在路上了。”

池易暄一脸怔忪:“不可能。”

“寄的是加急,比普通包裹贵八十块。”

他的鼻息沉重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像在努力从我脸上找破绽,他认为我不敢。

“不可能。”他重复道。

“加急包裹坐的是飞机,明天就能到。”

“不可能!”

“填写快递单时我留的是家里的座机号码,你猜猜明天几点能到?”

池易暄扑过来掐住我的领口,撞得我后退一步:

“你疯了?!”

“装得好像你第一天知道?”

他踩在一地照片中,咬牙切齿:“撤回!把包裹撤回!”

“那要怎么弄?我不会。”

他一拳毫不留情打中我的下巴,我被打得偏过头去,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摸了摸发麻的下颌,不由自主地笑了两声。

我简直就是个恐怖分子,手握定时炸弹,或许他很后悔分手后将那些照片寄给我。

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能去香港了,没人能再阻拦你。”

池易暄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腮帮子因为牙关使力而微微鼓起,我去看他的眼睛,等待他再次出拳。他眼里的我笑得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相较之下他的五官则错了位,恐惧填满了双眼,他的脸被烧红了,嘴唇却没有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才会开心?!”

他的声线不再能够维持稳定,如起伏的波浪,被不存在的狂风所掀动,他连连向后退去,左腿与右腿打着架,直到碰到身后的餐桌,脚步才猛然止住。

他的眼钉死在我身上,手往后抓,也不管自己抓到什么,高高扬起手腕就要瞄准我,空中却停顿半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制止,准头紧跟着歪斜。

两只苹果、一只瓷碗,它们落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时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撞击声。

池易暄发了狂,目眦欲裂,撞翻了饮水机,双手又持起一把餐椅。我下意识抬起手臂防御,椅子却只是撞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当即断了条腿。

瓷碗、花瓶碎了一地,掉出来的水桶滚到了墙角,水在地板上流淌。池易暄几乎就要站不住了,手扶在桌边喘气,呼吸时身体一涨、一缩,光是想象包裹正在天上飞这件事,就足以摧毁他了。

没再有新的东西飞过来,他手腕一转,动作由扶变为了撑,好像要撑住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倒下,空出来的那只手堪堪抬起来,按在腹部下方,五指逐渐蜷起,将衣角抓出一块漩涡。

我心里一跳,那里是他做腹部手术时的伤口。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还在疼吗?

他的头垂得很低,脖颈弯曲几乎要对折,从他的呼吸声里都能听出痛苦。

耳边传来高频的嗡鸣声,我问自己:你开心了吗?

为什么每回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掐住对方的脖子,看到彼此都流出鲜血才会感到满足?到底要成长到多少岁我们才会变得冷静、成熟,我们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并肩而立,而不是互相伤害。

“我没寄,刚才是逗你的。”

池易暄猛然抬头,可能我在他那里已经失去了可信度,他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扑到我身上,冲撞力度之大仿佛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们一齐摔倒在地,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骑坐在我身上。

“目前还没有寄。”

他攥住我的领口,石头一样紧绷着的拳头抵在我的下颌。

“哥,你就再等几年吧,再熬两年就没有人会来气你了。”

我讲故事似的说:“白志强和我爷爷都是三十岁左右发病,可惜我发病比他们早,捱不到他们那个年纪了,所以我想好了,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他一下就忘记了呼吸,几秒之后才回神。

“你说什么?”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说:

“你在威胁我吗?”

我没想到,我的消亡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威胁。

“没有,我是认真的,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下一秒他的五官又被激活,张大嘴朝我怒喝:

“闭嘴!€€€€”

池易暄眼眶通红像要滴血,隔着衣服的布料我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双手在打颤。

“你陪我到三十岁,可以吗?”

“别说了!”

“反正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们那样,但是在那之前,可以让我拥有一点快乐的记忆吗?”

“闭嘴啊!”

“哥,你再陪我两年,好吗?”

他声嘶力竭,再也控制不住,“闭嘴啊!闭嘴!不可以!”手掌失控地挥了过来,想闭上我的嘴,“不行!不行!我让你闭嘴!!”

否定的到底是陪我两年不行,还是活到三十岁不行?

耳鸣都被我哥揍了出来,恍惚中回想起医生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对她评价我和我哥的关系有毒而感到不满,有一天我问她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算得上健康。她告诉我:为了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我也是有病,非要自取其辱,我和池易暄是极端反面例子,我一直都知道。

连续几拳耗尽了我哥的力气,握拳的手悬在空中再挥不出去,触了电一般颤。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连灵魂都死去了,很久之后才松开手。

我躺在地板上无声地望着他,而他垂头无神地盯着我,眼一眨不眨,退化成两只失语的黑洞。

黑色的瞳内毫无光彩,望不到底的枯井深处突然涌出珠串般的眼泪,他挤出一声气音。

“不行!……”

我在我哥身边变成了一头吃人的野兽,而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家中狂暴地打碎了锅碗,我们扭打在一起,掐着彼此的领子,摔在满地的碎瓷片上,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流泪也要接吻。

第120章

“哥、哥……”

接吻间隙,尝到我哥咸得发苦的眼泪,我去摸他的脸,高热到像要烧起来。心中顿时很愧疚,我差点又要把我哥气死了。

池易暄急促地吸气,脸颊湿透了,他是在为我预告的消亡而伤心吗?

可那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为了气他、更不是威胁。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如果剩余的时间皆是幸福的瞬间,我这一生就过得很满足。

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得到过我哥的宠爱,妈妈身体健康,我们的家庭和谐美满,再没有什么遗憾。

池易暄一向无坚不摧、怪力无穷,面对要切我腰子的医生、和想占他便宜的客户,次次出手毫不留情,可怎么他每回哭都是被我气的。

我真就是一倒霉孩子,他碰上我,估计得减好几年阳寿。

我帮他擦着脸,手掌被打湿了就又翻过手背为他擦眼泪,等到他的呼吸平稳点了,再用鼻尖亲昵地蹭一蹭他的鼻尖。

他没有拒绝,可能是没什么力气,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吻着他。睫毛被泪打湿了,颤动着从我的眼睑上扫过,好像还未从情绪的漩涡中回神,我环住他的腰翻了个身,一下与我哥交换了位置,我让他躺在玄关处的地毯上,这儿碎渣少。

面对正上方的我,池易暄的动作是将头旋转九十度,冷着脸面向鞋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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