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早饭也没有吃成,池易暄给我上完药就将我赶走了,我站在过道里,腰后别着昨晚带来的牛皮纸袋,尽管知道看不见东西,还是试探性地将眼睛贴到猫眼上。
果真一片黑,就跟我哥的心一样黑。后来回想,这完全就是炮友级待遇,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我揣着兜走下楼,走出没几步又抬头朝他的窗口看过去。
正午阳光有点刺眼,雪白的云如柔软的棉絮。池易暄的窗户半敞着,米色的窗帘被风掀动。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心里攥着他赶走我之前交给我的药膏。
回家以后煮了碗泡面,边吃边看cici的新客户传来的活动要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放下筷子,走过去将眼睛贴到门镜上。
门外站着一位模样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穿紧身POLO衫,领口挂着一副黑墨镜,吊儿郎当一手插兜,插兜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纸袋。
我将门推开,“你找谁?”
“白意?你是白意吧?”
我点头。
他将纸袋递给我,“给你的。”
我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装了几盒药,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我迟迟没有去医院领取的处方药。
我心里一跳。
“这是……”
有我的诊断证明,能替我代拿精神类药物的只有一个人。
“谁让你送过来的?”
跑腿大哥说:“秘密。”
我低头将药装回袋子内。池易暄等我离开之后就立马去医院了吗?可能我昨晚说的话真的吓到他了。
我就要关上门,大哥问我:“你不吃啊?”
“怎么了?”
“拿都拿到了,你就吃了呗?”
“干嘛?你还要看着我吃啊?”
“对啊,客户说看到你吃下才能走。”
“那我要是不吃,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在门口一直坐着呗。”
“你赖在这里我会报警的。”
“楼道是公共区域,我又没赖你家里面。”
我笑了一声,“大哥,你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有这个时间能接好多单了。”
“不浪费、不浪费,人客户说了,一个小时一百。”
“什么?”我瞪大了眼。
“每等一个小时,给我一百。”跑腿大哥笑眯眯地说。
拿钱使唤人的事,池易暄最爱干了,他妈的我哥熬夜写PPT写到两点挤出来的奖金,我能让你一小时一百给赚走了?
我从屋里拿了杯水出来,当着他的面拆开药盒,跑腿大哥见状立马拿出手机:“哎,等等,等我拍个视频。”
“……”
我穿着睡裤站在家门口,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药,大哥跟拍MV似的,高声说了句“开始”,边拍边心满意足地说:“好、好,任务圆满达成。”
吃完药就犯困,这个副作用到现在依然存在,别说工作、生活了,严重的时候连掀起眼皮的精力都没有。我睡到昏天暗地,醒来以后一度怀疑这是我哥给我设下的陷阱:我困得起不来,就没法去闹他了。
我坐在床边浑浑噩噩地发着呆,摸过手机发现收到了不少消息:黄渝的、酒保的、客户的……
还有一条是池易暄的。
他说:门口有吃的。
消息是四个小时以前发来的。家门推开之前我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生怕再看见跑腿大哥的笑脸,热情洋溢地告诉我今天又能多赚四百。
好在门打开,他不在,门前写着“Welcome”的地毯上只有一份外卖。
是我爱吃的麻辣烫。
他知道我没力气做饭。
我立马拿回厨房加热,开动之前拍了张照片发回去,和他说“谢谢”。
池易暄没有回。
周一状态好了一点,夜里去cici上班之前,我又照例将车开到了他的公司楼下。
不知道他的周末过得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在为去香港做准备呢?房子要找、电话卡要买,一堆事情要做,可能还要学粤语吧?他怎么总是喜欢选择如此困难的任务?
也许香港真的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也有可能他只是想要远离我,尽管我不愿去想后一种可能性。
我从手套箱里拿出烟与打火机,抽了半根觉得没什么意思,摁灭了烟头。
池易暄还和往常一样,六点多的时候下班,今天他难得穿得休闲了一点,一件浅蓝色的宽松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水蓝如夏日的天和西西里的海,衬得他活泼了不少。
我从驾驶座下来,混在不少刚下班的白领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跟在他身后。今天特意将距离拉得更远了些。思绪漫无边际地遨游起来,我猜测着他今天工作顺不顺利,希望他再没有碰上李槟那样的傻逼客户。
万一他在香港碰到那样的人该怎么办?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没有我的话谁来给他撑腰呢?
其实我明白我哥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委曲求全是因为我、是因为妈妈,现在她的身体在康复中,我也没可能去香港继续当拖油瓶,他没有了软肋,真要是再碰上李槟那样的人,出拳时说不定比我还狠厉。
人是矛盾的动物,我希望他再也不要陷入困境,却又忍不住想象他被难题缠身时的情景,想象着我及时出现、英雄救美,我哥会意识到他没有我过不下去,当然现实是我没有他过不下去,这不过是Loser的自我意淫。
我没有去过香港,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象它,对这座城市的认知还停留在小时候看过的古惑仔电影:高楼大厦、金融中心,聚集的全是他这样的精英。
香港?香港到底有什么好?光是房租就能把他榨干了,以前看过好多新闻,什么六千块钱蜗居七平米,插线板上连十几个插头,四处都是火灾隐患,到时候烧成黑炭了我都认不出来,他妈的给他收尸时我还得先办个港澳通行证!
现在他与我隔一条马路,一个月以后就要更远。
我的心感到忧伤。
远远地,我看见池易暄的脚步缓了下来,他越走越慢,最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转身看了过来,目光投向我这边的马路。
我膝盖一软,立即在绿化带后蹲了下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路人们从我身边走过,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心跳声鼓噪,我在树干后缩着脖子等了约十几秒,悄悄探出头去,发现池易暄没有看到我,又继续往前走了。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地上变成不规则的光斑。我一鼓作气加快脚步,从光点上踩了过去。
送了他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去的时候,我刚将车开到他们公司楼下,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我今天和同事吃饭,已经离开公司了。
鼻尖上顿时冒了点热汗,我问他:几点回家呢?
这么问其实太明显了,消息刚发出去我就有点后悔,手指长按在消息上准备撤回,他回复了我:
十二点之前吧。
晚上我提前从cici离开,快十一点钟时开车去了池易暄家,我将车停在供居民使用的露天停车场里,走到门栋前的台阶上坐下。
太阳落山以后气温降得快,我就穿了件短袖,吹了一会儿晚风感到有点凉飕飕的。
月亮悬在空中,像块银盘。难道香港的月亮真就比这儿更圆吗?
如果他不想要看见我的话,我可以回到爸妈身边,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哥,别去住七平米的出租屋。
星星点灯,我仰起头,漫无目的地望向夜空。
哥哥几点回家?
附近居民楼的窗口渐次灭了下去,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沿着寂静的马路由远及近,最后在距离我几十米的路口拐弯,开到了我面前。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了后座的池易暄,他也看见了我,付完款以后他走了下来,我立即从台阶上站起身。
红色的尾灯熄灭了,出租车掉头驶远了。
池易暄在衬衫外披了件薄夹克,我闻到了一丝酒味,他的眼神尚且清醒。
他看了眼手表,“你几点过来的?”
“十一点多吧,没来多久。”
他眼神很快地将我打量,看到我缩着脖子提着肩,淡淡地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了我前几天去家具店买来的小玩意。
池易暄瞥了一眼。
“这是什么?”
“我听说香港那边的插头和这边不一样,你带着过去吧,不然到了以后连电都没法充。”
一时无言,片刻后他看向我:“你就是来给我这个?”
“嗯。”
他的目光再次落进我的手心,迟迟没有动作。
可能我半夜给人送东西这件事实在是太打扰他了,我将手腕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接过去。池易暄的左手动了起来,却不是来拿东西,而是揉在了眉心处,眼皮低垂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可他的动作出卖了他,抵在眉心的手垂落下来,板着脸,一言不发。
“你拿着吧,我马上就走。”
直到听见我叫他“哥”,他才勉力回神,终于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握住了我手心里的插头,他握住了它,却没有将它拿起来,肩膀轻轻颤动,似乎无力将手腕收回。
转换插头依旧贴着我的掌心,他的手指轻碰着我的手指。
池易暄的鼻翼微微翕动,嘴唇抿得很紧。
我看出了点其他。
于是收起手指,包住了他的手,低声问:
“哥,你不想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