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 第196章

他很快有了主意。

就算在副本里,荆白也很少见到这么黑的夜。

他抬起头,天空上能看得清的,只有厚重绵密的云朵,将漫天的星星遮挡得密密实实。

月亮也躲在灰黑的云层之后,只在缝隙中洒落些许稀薄的光线。

这种程度的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未知,蜡烛作为唯一的光源,也只够照亮荆白眼前一尺的地方。

他每迈出一步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从脚下发出的声响,他能感觉到,石板路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范府的晚上比白天冷得多,荆白的每一口呼吸都像夹着冰渣。白天的时候身上的蓝色棉衣尚算温暖,晚上走在路上时,被风一吹,寒意仿佛能通过身上的每一个空隙钻进骨头缝里。

他露在外面的两只手更是冷得发痛。他左手端着他用油灯简单改造了一下的烛台,右手不时给烛台挡风。

这样的环境下,路线只能全凭脑海中的记忆。荆白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直到脚下石板硬质的触感渐渐变得松软,植物的枝叶拂过他的面颊,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已经走到了离湖不远的位置。

他的船应该就停在前面靠湖岸的地方。昨天天黑之前,他和柏易正是在此分别。

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青年那张英俊的、漫不经心的笑脸。这时夜已深了,如果没什么事,他说不定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以此人的脾气,再复杂糟糕的情况,也不愁睡不着觉。

呼啸的夜风冷得刺骨,想起一个多数时间都在对着自己笑的人,好像冬夜里也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荆白换了只手,将几乎冻僵了的左手贴到烛焰边,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继续向前走。但很快,哪怕隔着厚厚的棉鞋,他也感觉脚下的感觉有点怪。

之前只是松软,等荆白往前多走几步,感觉就很夸张了,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脚下软乎乎的,湿软粘腻到诡异的程度。

湖岸边没有铺过石板,都是泥土,踩上去自然比结了冰的石板软,但是……也不该这么软。

荆白眉头微蹙,他已经猜到自己踩着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依然不得不躬下身,用手中的烛火,照出自己脚下的真相。

脚下是黑乎乎的一片,烛焰微弱,荆白个头又高,哪怕弓着腰,乍看也看不出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更冷了,若是不熟悉他的人,见他眉眼处收紧,神情一片肃杀,只怕被这森冷的神色吓到,但如果和某人一样熟悉他,就能看出来他只是直观地表达他的嫌弃。

荆白小心地蹲下身。

身体的重心接近地面的那一瞬间,几天以来除了强烈的肉汤香气,几乎什么也闻不到的鼻子里,终于闻到了另一个气味。

这是一股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体的血腥味!

荆白从进了副本,自觉也目睹过不少惨烈的场面,生着死的熟着死的都见过,血腥味更是司空见惯,但这里的血腥味,哪怕是秀凤的厨房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恐怕唯有“尸山血海”,才能解释这种程度的腥臭味。荆白被熏得眼前发黑,不巧,这事早上他才刚经历过。

还好这次没有被被不明的力量压住,荆白端着蜡烛的手晃了一晃,很快稳住,右手迅速捂住口鼻,才算缓过气来。

真是奇怪……这样腥臭的气味,远比香味浓烈刺鼻得多,迎着风估计能传遍整个范府,熏得人人睁不开眼。

怎么会非要蹲在地上才能闻到?

别说荆白之前站着的时候了,就连他先前弯腰照时,也是除了肉汤味儿,什么都没闻到过。

荆白用力眨了眨眼,他挪动了一下足尖,将蜡烛凑得更近。

这下能照清楚了,地上黑乎乎的,是海量的头发和血肉的碎块堆积缠绕,最终混合在一起的不明物。

就在荆白照到的一小片地方,除了肉块,还有血渍干涸了的心肝脾肺肾,乃至肚肠,只是能看出来都被分割过,已经不齐全了。

眼前的画面让荆白感觉到生理性的恶心,肠胃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因为他知道,越是身处险境,越是不能停止思考。

这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一件事。

脚下之所以感觉这么软,是因为没有踩到过硬的东西。

周围他能看到的地方,一块骨头的碎片都没有。

这些人的骨头去哪儿了?

第223章 头啖汤

荆白想起从进府以来一直萦绕在鼻间的闻到的肉汤香味,他抿了抿唇,脸上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他收回视线,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味道实在太呛了,而且他要去湖边。地上这些东西软乎乎的,粘腻得鞋底几乎要陷进去。如果要看清地上的东西,就没法走路。

有了之前的经验,他起身的速度很慢。这时他才发现,只有头在腰部以下,才会闻到冲天的血腥味;背稍微直起来,能闻到的就只有肉汤的香气了。

极其浓烈的腥臭和肉汤的浓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荆白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突如其来的香味冲得头晕目眩,还好他手稳,烛台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中。

哪怕肉汤的香味是虚假的,也比熏得人眼前发黑的血腥味好一点。

荆白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而且……

晚上的湖岸如果是血海尸山的尸场,那他总得一睹,夜晚的湖面到底是什么“盛况”。

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脚下依然是那种€€人的软滑粘腻,是一种介于烂泥和糖浆之间的触感,他走路也变得非常困难。

荆白英挺的眉宇紧紧皱着,只能选择不去猜测自己脚下踩的到底是什么,一边护着手中的蜡烛,一边拨开挡住视线的植物,还要尽量维持步伐的平稳。

不过现在,他大概知道为什么湖岸边的植物都生长得如此繁盛了。

尸横遍野,血肉成泥……这是多么好的肥料啊。

这些植物原本就长得高大茂密,是湖面天然的屏障。

它们在夜风中扭摆着,长长的枝叶轻轻摇曳,像一个个舞动的人形;不时发出的沙沙响声,仿佛是谁的脚步,正悄悄地接近。

但随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几乎令人气闷的香味,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到这片植物的尽头了。

“砰€€€€”

荆白脚下一滑,这声闷响让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踩爆了什么东西。

哪怕以荆白的承受能力,此时也不太想看自己脚下踩到的这个有点弹性的东西到底是肠还是胃,最要命的是,这个意外让他脚下打滑了。

他身体往前一栽,凭借出色的协调能力勉强稳住,因为拿着烛台那只手必须保持稳定,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往前冲了两步。

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植物的枝叶也被惊动,发出€€€€€€€€的声音。

直到再次站定,荆白才缓缓舒了口气。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肃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斜前方。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荆白能听到那个地方传来的声音,那€€€€€€€€的声音并没有停下。

好像有谁,正在这漆黑的冬夜里,血肉滋养出的丰茂植物中,穿枝拂叶地向他走过来。

叶片被人拨动的声音越来越近,荆白侧耳细细分辨了片刻,从发现脚下触感不对时就紧蹙的眉头忽然松开了。

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面上的神色松弛了许多,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双目微微发亮,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方向。叫任何人来看,这都是个近乎微笑的表情。

首先探出高大的草叶的,是一个亮着的油纸灯笼。

有纸壳的保护和映射,灯笼的光比荆白的蜡烛更亮,足以照出一个人完整的身形。

持着灯笼的那只手臂五指修长,稳定而有力,随后,另一只手拨开了遮挡在他眼前的枝叶,一个身形挺拔,长身玉立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极英俊的面孔上正挂着一个荆白熟悉的笑意,非常灿烂,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将要看到的人是谁,还抬起手,潇洒地打了个招呼€€€€然后荆白就看到他的神情僵住了。

荆白很少见到柏易这么严肃的模样,比他还要略高一些的男人两道浓眉拧得死紧,荆白甚至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极少见的戾气。

他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柏易的招呼,对方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走了过来,站在荆白跟前,急切地问:“怎么回事?你的灯笼呢?”

这事两三句还真说不清楚,荆白索性没应。

柏易便低下头,垂着眼睫,一眨不眨地瞧着荆白手中捧着的简易烛台。

蜡烛的暖光映着他漆黑的双目,那深湖似的眼睛里此时涌动着的,只有真挚的关切之色,映着烁烁火光,浓烈得近乎滚烫。

荆白瞧得愣了一下。

柏易见他不说话,神色显出一种温柔的无奈。他在唇边呵了口气,将手轻轻覆在荆白握着烛台的那只手上。

骨节修长的五指早已冻得发白,骤然袭来的温暖让荆白指尖微微一颤,又被坚定地握住。

这样冷的晚上,荆白竟忽然觉得两颊发烧,可柏易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近乎陌生,倒让这症状愈演愈烈。

荆白抿了抿唇,用力稳住自己有些乱了的呼吸,正色道:“老规矩。”

柏易怔了一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面失笑,一面掀起手腕上的衣服,将鬼婴留下那个巴掌印给他看。

荆白这才定下心神,但他印记正好在握着烛台那只手的左臂内侧,不等他动手,柏易便挑了下眉,道:“不如我来?”

本来就是要给他看的,荆白十分坦然,将手臂递过去。柏易将手放在胸口处贴了一下,才伸出来,小心地卷起他的衣袖。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胸口炽热的体温,触在荆白的肌肤上,也是微微发烫。柏易的动作明明十分轻柔,可荆白却能感觉到他指尖在自己皮肤上的每一寸移动和碰触。

他不自然地移开眼睛,想转开视线,但两人此时离得太近了,近得他一抬眼,就是柏易低垂的目光。那张向来写满漫不经心的脸上有种格外认真的神气,让原本就扎眼得要命的深眉俊目显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夜风的呼啸,枝叶晃动的低语,甚至近在咫尺的柏易的呼吸声,好像在这瞬间同时消失,极致的寂静中,他只能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

这是什么感觉,难道是……

柏易笑道:“好了!”

荆白恍然,见他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袖,一边笑眯眯说:“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是你。我刚才就在这附近了。”

他隔得稍远些,荆白弄出比较大的动静,他才听到。再走近几步,就知道是荆白了。

就像荆白认得他的脚步声,他也听得出荆白的。

荆白收回自己的情绪,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平淡地道:“以防万一。”

在这种鬼都能披层人皮的地方,他和柏易有这么方便的办法就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为什么不用?

一个眼神就确认了要去的方向,两人并肩向湖边走去。

越靠近湖边,路就越难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时,荆白瞧着柏易,忍不住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孰料,就在同时,柏易也转过头,问:“你的灯笼……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失笑。

柏易故意抱起双臂,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脸,哼唧道:“我这都问第二次了!你先说。”

荆白知道他这副模样是装的,别说生气了,只是想笑,索性挑着重点,长话短说,将晚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脚下泥泞难行,原本也走不快,柏易听他说着,眉宇间那点隐隐的戾气消失了,神色渐渐转为肃穆。

他看着荆白手中的蜡烛,叹气道:“原来灯笼是这样毁的。难怪不到半夜,你的蜡烛就少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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