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 第201章

他肩膀向后一松,整个人放松下来,在荆白眼中,这是柏易在他面前最常展现的一种状态。

看上去很松弛,其实胸中早有决断。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没关系,反正最差也就是光着脚回去罢了。”

他往荆白身侧站了一步,用胳膊稳稳架着他端着烛台的那只手,荆白便开始脱自己的鞋。

这点上,两人想到了一处。

他们鞋底都沾满了黏糊糊的不明物体,可这些血泥白天都是不存在的。浪潮没能带走,又被他们一路带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

如果浪潮能将鞋子上的这些东西一起带走,什么痕迹也不留下,那自然是最好。

趁下一波浪还没来,两人迅速开始脱鞋。

他们各被占住了一只手,因担心蜡烛脱手之后身体失控,还不敢转交给对方,只得互相扶着脱了鞋。

柏易身上有伤,他脱了鞋,荆白就让他先站回去。他自己小心绕开了之前踩过的地方,将两人的鞋子都放在了水竹丛的边缘,这才加快脚步往回走。

脚踩在地上难免沾灰,还冷得发麻。

但脱了鞋,脚下就没有那种糊了泥似的不舒服的感觉,荆白反而觉得好多了。

柏易站在石板路上等他,石板路再往上,还有个种了不少景观植物的小斜坡。

柏易右手提着灯笼,正照着他背后的一丛锦带花,灯笼的光映得这花红荧荧的,有种和黑夜不符的鲜活气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深了,月光仿佛越来越亮。

月亮冷澈的光线下,荆白发现,想要看清地面上的脚印越来越容易了。

甚至隔着好几尺远,两人刚才在石板路上踩过的脚印,他也能一个个看得很清晰。

方才他们从植物丛中逃出来的的脚印,走动观察留下的痕迹,一直蔓延到石板路上。

血糊糊的,到处都是,像被人乱盖了一通的章。

这样亮堂,不需要灯笼的光也能看得清。

柏易神色也变了。荆白加快脚步,回到没被踩过的这段石板路,站到柏易身边,两人默然相视。

荆白轻声道:“你觉得……刚才的潮水会顺着我们的脚印追出来吗?”

他原本没有这样想,否则也不会特地去把鞋子放进水竹丛中。

可从水生植物的边缘走回来的时候,月光把自己和柏易穿着沾满血肉泥的鞋留下的脚印照得清清楚楚,他忽然发现,自己和柏易之前都陷入了一个的误区。

他们都以为潮水没有从植物丛中追出来,是因为副本的某种限制。

但刚才看到脚印时,他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这些潮水没有追出来,会不会是因为水竹丛里的血肉还没有全部被它带走€€€€或者说,消融?

如果水竹丛已经被它吃干净了,那么……它会放过这些沾着血肉的脚印吗?

放眼望去,这一处的结构其实很简单,沿着石板路,可以通往刚才“小曼”所在的凉亭,凉亭又连接着水岸上的长廊。

石板路下面直到水边,都是一个舒缓的斜坡。从石板路下去一丈左右,一直到水边,都是葱翠的邻水植物。

这些植物最多的是水竹,也有菖蒲和芦苇,共同点是都生得十分高大,种得也巧妙,几乎掩盖了坡的斜度。

放眼望去,只觉得一片苍苍茫茫的碧绿,白日里有风来时,这些高大的植物会随风一起肆意舒展枝叶,映在广阔湖面清透的水波中,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但到了晚上,在原本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这些植物仍旧密密匝匝地生在一起。它们的根系浸没在人的血肉中,即便走了出来,这个环境依然很难不让人窒息。

这时,荆白听见身旁的柏易咳嗽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低声道:“怎么不可能?我们等等就会知道了。”

他附在荆白耳边低声说了句话,荆白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柏易一脸无辜,道:“反正我们也要等这波浪潮来了之后再走……”

他实在想玩,荆白也拿他没辙,于是干脆地道:“我选一。”

他说完,就拉着柏易往后退了几步,两人一直退到了青石板上方的那个小斜坡上。

柏易站在斜坡上,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唉,那我就只能选二了。”

两人在斜坡上刚刚站定,荆白就听见了来自远处的潮声。

悉悉索索的,又比那通透一点。像雨打屋檐,像风吹树叶,又像无数人低声私语。渐渐地,两人都能听到它来了,而且……越来越近。

苍白的月光照得地面都泛出一层浅浅的蓝,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潮水漫涌。

潮水来得很快,但它似乎并没有冲出水竹丛的迹象。

荆白和柏易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荆白弧度极小地摇了摇头,柏易同样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潮水涌上来,接下来,就该慢慢退下去。

但是,在两人沉默的注视中,原本应该退去的潮水,竟然从水竹丛中涌了出来。

那泛着白沫的浪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沿着斜坡,吞吃着他们之前留下的,那些沾着血肉的脚印。

跟随着脚印,它们一步步地往上攀爬,甚至爬上了青石板,在石板路上肆意流淌……也离站在斜坡上的两人仅有几步之遥。

柏易此时却没有丝毫危机感了,他的唇角甚至微微上翘,可如果这时有人直视着他的眼睛,便能看见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神情竟更接近一种超然的冷漠。

他转头看荆白,青年神色平淡无波,可他的气质原本便偏冷,原本冰雪般的容色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近乎凛冽的洁净。

很难不让人心折,也很难不让人产生距离感。或者说太让人心折,原本也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好像他是不可靠近的。

但柏易是知道他的,知道那冷冽锋利得让人不敢靠近的外表下,是一个坦荡直白到有点天真的、热乎乎的灵魂。

柏易在塔里见过无数的人,可每次面对荆白时,都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甚至几乎不对人说谎。

柏易看着青年俊秀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他只是笑了起来。

他用手肘碰了碰荆白的手臂,笑吟吟地宣布:“我赢了!”

浪潮最近的时候也没有越过青石板,现在正缓慢地退去。

荆白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好似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平淡地道:“对,你赢了。”

柏易笑得更开心了,朗星一般的眼睛都弯起来。他抱起双臂,心满意足地道:“我都没说赌什么,你就选了边,不怕我真的狮子大开口?”

荆白瞥了一眼还没完全退到植物丛中的水浪,将目光移到柏易脸上。

他的目光正如其人,锐利直率,毫无遮掩,直到被他看着的人不得不也直视着他的眼睛,面上那点玩笑之意也消失了,他才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很快活,出现在荆白脸上,竟有种冰消雪融的意思。

柏易都看得愣了,才听他语气很轻松地道:“悉随尊便。”

第229章 头啖汤

站上斜坡之前,柏易附在他耳边说的是:“这浪要是从水竹里出来,有两种可能性,要不要打个赌?”

“一,它从水竹堆里直接卷上来,我们必须站在更高处才能躲过去。

“二……它不会那么兴师动众,只会顺着脚印,把那些痕迹都吸走。”

可能性虽然有两种,但显然后面一种可能性大得多。

这浪潮要是从水竹丛追出来,说明是它们可以感觉到血肉的气味。如果能感觉到,追着气味出来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搞出这种水漫金山的架势。

这种程度的逻辑推理对他们俩来说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选择站到斜坡上去,无非是为了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柏易之所以说要打赌,是看荆白神色肃穆,觉得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开心。

两人都清楚答案的赌约,既然让荆白先选,自然是想让他赢的。

柏易想着,就算荆白不玩,打个岔让他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却没想到他竟然选了一。

既没说赌什么,又是一方故意输的,柏易这时说狮子大开口,自然也是开玩笑的。荆白哪怕回句“懒得理你”或者“没有赌注也算打赌”,或者像柏易预想的根本不说话,直接瞥(白)自己一眼,这篇也就揭过去了。

可荆白的回答,却并不是玩笑的意思。

他这个人言出必行,但凡这么说了,就说明做好了给出一个承诺的准备。

柏易很清楚,以他的个性,只要承诺过的事,哪怕赴汤蹈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柏易却没有听到这个答案的准备,所以他直接愣住了。

荆白瞥了他一眼,见他呆呆的,还冲他抬了抬下巴,显然有些好笑:“你的狮子呢,怎么不开口?”

别说他知道柏易不会狮子大开口,就算对方真的这么做,也无所谓。

柏易眨了眨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纵容了。心脏在胸腔中急速鼓动,向来舌灿莲花的嘴,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人的脾气看上去随性散漫,真实情况却几乎截然相反。

为了保证最低的污染值,他对自己的情绪控制极为严格,脸上或喜或怒,九成九都是给人看的。他心里没有,也不能有太大的波动。

柏易当然不觉得这很好,虽然他天生就很擅长这一套。

可荆白不一样。

柏易在副本中见过不少所谓的“聪明人”,他认可对方的确聪明的,寥寥可数。哪怕在这个名单里,荆白也是顶尖的。

但他依然很真。

在表达这点上,柏易和荆白正好相反,他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

毕竟,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他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功课,几乎已经变成了他的本能。

他心底一片柔软,怎么可能想得出要“狮子大开口”,但要他照实说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那是不可能的。

他努力压平了嘴角,嗓音却犹自含笑:“那就先记下来,你欠我一回。”

嘴角固然能强作镇定,但荆白也已经很熟悉他了,能看出他眉眼间那点藏不住的兴高采烈的模样,神情不自觉柔和些许,点了点头,道:“可以。”

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潮水已经彻底退了回去。

荆白同柏易说话时,也一直分心仔细瞧着浪潮的动向。见潮水已彻底退回了水竹丛的深处,便去拿回了鞋子。柏易被他要求站在一丈以外,免得万一有变故,两个人一块儿陷进去。

一路过去有惊无险,借着月光和蜡烛,两人把过去的这段路照得很清楚。

地上干净得像被刚打扫过一样,一滴血都没留下,同样干净如新的还有他们俩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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