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态就和语气一样平稳,慢条斯理地道:“那若是用来叉了无罪的清白之人,是否就铸成大错?”
大汉怒道:“我素来秉正无私,神明可鉴!我手中的钢叉,何曾叉过无罪之人?”
白恒一回头冲荆白使了个眼色,荆白点了点头,以他为首,几人继续向前走。
白恒一看上去气定神闲,一面捧着钢叉,加快脚步往前走,一面还能扬声回答大汉的问题:“无辜的人正被你绑在木板上。她不是陈三娘,我身后这个才是。若不是我们拿走了钢叉,你是不是方才就杀了她了?”
大汉响亮地冷哼了一声,似是气极反笑。
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舞台边指着木板上的季彤,斥道:“此女曾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的罪状,我也桩桩件件列数过了!此女今日才被捕归案,已是神明见她身世堪怜,额外开恩,方容她多逃了这些天。她自己都认了罪,你此时跳出来,是要当着神明的面搬弄是非不成?”
“陈三娘的罪状,你确实说明白了。”白恒一很有耐心,听他说完自己早就知道的事,顺着他的话往下讲:“可你抓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陈三娘。”
荆白也不禁多看了一眼身边这个被牵着走的陈三娘。
虽然纸人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种不正常,但陈三娘身形透明,甚至没有脚,和别的纸人又不一样。
在这出戏里,她就不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她把台上的季彤换下来。毕竟,季彤当时为了完成这出戏,亲口承认过自己就是陈氏。
白恒一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和荆白领着陈三娘往回走。
回程路上,纸人们纷纷让道,让这条返程之路通畅无比,不多时,就走到了那个无形的屏障之前。
白恒一负责和大汉对话,荆白就在后面默默观察陈三娘。可无论两人说什么,陈三娘始终没有反应,低头不语,仿佛方才声情并茂自述的是她的另一个人格。
回到戏台前的这段路上,白恒一和掷叉的大汉来回辩了数轮。说到最后,大汉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了,语气缓和地道:“此事确有些蹊跷,可我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且将此女带上前来,我先审她一审,再做论断。”
荆白依然落后一步,白恒一在前同大汉对话时,他并不参言,以免乱了白恒一的节奏,只默默观察和分析。
现在走得近了,台上的纸人们的表情都看得很清楚。站在最前,体型极具压迫感的纸人大汉瞧着确实不像最开始一般横眉立目,说话也算得上客气。
后面这段路,虽然它看着是在和白恒一对话,但视线其实一直在绑着红线的陈三娘身上,同他自己说的话也对得上。
但荆白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的时候,这些大汉明明都认为是他们偷了叉,不下来追捕就算了,毕竟那时他们离得很远,台上还要演出,不能没有人。
但到现在了,他们三个人牵着陈三娘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离戏台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掷叉的大汉明明十分急切地想确认陈三娘的身份,却连作势走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只领着后面的四个大汉,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后眼巴巴地等着。
这不像是为了演出效果,更像是某种规则,就像台下的纸人无论怎么挤压,都不能跃到台上,或者陈三娘自述时他们不能动一样。
这出戏里,这些纸人不能下台。至少现在不能。
纸人大汉方才说的要来捉拿,很可能是虚张声势€€€€不对。
如果他们没抓住陈三娘,仅仅是取走钢叉,大汉肯定也会下来抓人,将他们几个人连带着季彤一块儿杀了。
是他们抓到了陈三娘,局势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大汉们不能下台,在台下时,他们还有和对方拉锯的自主权,到了台上可就不一定了。
虽然大汉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是方才那副喊打喊杀的样子,荆白还是本能地不对。
想到这节,荆白往前急迈了一步,按住白恒一的肩膀。
白恒一脚步一顿,意外地回过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荆白微微摇了摇头,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地说:先别回去。等他承认了再说。
白恒一眨了眨眼,心领神会。
他轻轻颔首,回过头去,对大汉笑道:“我知道您一定是秉公执法,您缉拿木板上那个‘陈三娘’归案时,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可您开眼瞧瞧,我红线牵的这个‘陈氏’,虽说只是个魂儿,可是这长相、身形,都和木板上那个不一样吧?”
他这句话似乎又让台下的纸人们找着了话题,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是噶,是噶!”
“木板上那个,个子要高好些!”
“刚才放木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是跟这个长得不一样!”
“不可能有两个陈三娘哇,肯定有个是假的!”
掷叉大汉原本已经柔和许多的脸色,此时又阴沉下来。他用毫无起伏的声线道:“我在此处看不清,你将她带上前来,让我细瞧。”
听了这话,荆白在白恒一身后,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冷笑。
白恒一也意识到荆白方才拉他防的是什么,心中一沉。他向来擅于掩饰情绪,脸上没显出什么怒意,只是转过头去,示意荆白把陈三娘带到最前面来。
大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天光太暗,看不分明。再上前些。”
荆白把陈三娘引出来后,就站在白恒一旁边,抱着双臂等着纸人的反应。此时此刻这纸人明摆着就是要骗他们过去,他就实在没兴致听这东西继续装傻充愣了。
他指着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陈三娘,直截了当地道:“脸和身形看不清也就算了,她没有脚,你也看不见?万一我们送到近前,她转头又附到木板上那人身上,应该如何处置?”
荆白是故意刺这大汉的,但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白恒一忽然恍然大悟!
神像已经没有眼睛了,发现他们几人在场,也是通过声音。虽然这出戏就是这些纸人设的计,但如果白恒一等人自己不点破陈三娘是鬼身,这些纸人和大汉当然可以“看”不出来她是鬼!
难怪此前他们押送陈三娘回来的时候,这些八卦的纸人不断在身边讨论剧情,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半天,却一句都没提过陈三娘身上的诡异之处。
因为荆白等人没有“说破”,所以它们“不知道”。
这利用的是他们心理上的盲区,重要的是纸人们没提到过的信息,而不是说出来的话。
荆白的怀疑是对的。在台下时,还是两个陈三娘,如果回到台上,又变回了一个,他们又该怎么和这几个纸人大汉解释?
大汉肯定会要求神像做主,但是……
白恒一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端坐在祭台上的神像。
它抬起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变成一个打坐的手势。
月光清澈微白,浅浅洒落在它披散的黑发和紧闭的双目上。神像的四肢依然有所缺失,可在它身着的纯白色宽袍大袖遮掩下,几乎看不出什么。
月光映照着它安详的神色,显出一种如玉般的圣洁之感。
白恒一却垂下眼睫,目光中掠过一线冷色。
纸人们和神像是一头的,何况神像现在也是瞎的,闭着眼睛,它当然也可以理所当然地“看不见”。这并不违背这出戏的逻辑。
这出戏可以有很多个走向、很多个演法。
但如果要救回季彤,还要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生路……显然只得那一条。
高层的副本就是这样,形势千变万化,容错率却极低。状况再危险,也必须保持高度冷静,用最清醒理智的头脑分析复杂的局面。哪怕有敏捷的反应和行动力,一步行差踏错,就会错过唯一的生门。
还好……他们有彼此。
白恒一咬住舌尖,忍下开口的冲动,等待着大汉的回答。
大汉像是被荆白怼愣住了,还是周围的纸人观众先有了反应。
“天哪,真的没得脚!”
“我是说她走路有点儿怪,云朵儿一样,轻飘飘的……”
“退远点,退远点,骇人!”
“你们这些人胆子恁小,她又动不了,这有啥好怕的!”
“这几个人有些本事呢,鬼都抓得到!”
“等等,这个女娃是鬼,和台上那个长得又不一样€€€€莫非是鬼附身了哇?”
“噢哟,这么半天了,先前咋个没发现她这么怪呢?肯定是鬼遮眼了!”
荆白听这些纸人的发言,意识到什么,猛地侧首去看身边的白恒一。
他脸色发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恒一无声地点点头。
荆白心中凛然。还好他对这几个大汉有种本能的不信任,否则,就这么回到台上,这几个纸人会怎么干还真说不好。
它们再三让陈三娘走近,又“不知道”她是鬼,一个“不小心”放跑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观众们议论了一阵,荆白眼看着那掷叉的大汉的眼珠滚动了几圈,才很吃惊似的说:“竟有这样的奇事!”
他的态度再次转变,一直挺直的背脊弓下了一些,配上面上那个客气的笑容,竟显出几分恭敬:“我等虽追捕此女,却不识得她的长相,却未想她有这般能耐,还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欺神!”
他向三人拱手一礼,道:“此事涉及非人之力,我需问过神明,再行论断。”
他也不等荆白和白恒一回答,语毕,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身后的四个大汉回到神像面前,齐齐跪下叩拜。
荆白几人就带着陈三娘在台下看着,观众们也不说话了,似乎知道这戏演到了关键时刻,周遭静悄悄的一片,让庄重肃穆的气氛又透出几分诡异之感。
掷叉大汉拜毕,直起腰道:“神明在上,求您明鉴,木板上那个和台下这个,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
四肢不全的神像只管端坐祭台对几人的提问充耳不闻。
几个大汉再拜、再叩,前后重复了三次,神像也依旧纹风不动,好像真变成了一座雕像一般。
荆白和白恒一虽然不知道这几个纸人在演什么,也能看出来,神像现在并没有替他们指点迷津的意思。
难道是还有什么条件没有达成?
白恒一和荆白只来得及交换了一个眼神,前方的大汉便齐齐站了起来,重新转身注视着两人。
白恒一对他们齐刷刷的动作已经免疫了,也不觉得吓人,何况他实在有些烦了。
他也不等几个大汉开口,直接反客为主,笑吟吟道:“方才我等走了那么远去捉陈三娘,神明都指得出我们的方位,可见神通广大。现在只辨个真假,它老人家也不回应,难道是觉得陈三娘罪不至死,要放她一马不成?”
这明显是故意曲解,而且是有利于他们一方的故意曲解。荆白在一旁听得直想笑,被他扛着的罗意睁大双眼,露出惊喜之色。
若是不处置陈三娘,那敢情好,无论是鬼还是人都可以放了,季彤自然稳保平安。
站在前方的纸人大汉眼珠子瞪得溜圆,看他那副表情,简直像要被自己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噎死。
他保持这个表情,哑然片刻,才道:“陈三娘犯的是死罪,若不处置,对之前犯罪的人何其不公!”
为了辩驳白恒一,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急切,白恒一就从容得多了。他手中握着大汉的钢叉,神色自若,笑道:“莫急,莫急,只是我自己的解读而已。毕竟神明都没说过话,我等凡人怎知他老人家怎么想的?”
谁都听得出,这对话的节奏已经被白恒一带跑了。
“不行!不行!不能放过!”
“这个女的坏得很!肯定要把真的找出来杀了!”
“是的哇!梅老五和赵二郎都死了,她凭啥不死呢?”
“她是最该死的!还找别个当替死鬼,罪加一等!”
掷叉的大汉一没话讲,下面的“观众”就出来帮腔。
白恒一冷眼看着,倒觉得怪有意思。这“演戏”的形式当真是新颖,前头荆白刚想出假名顶替的办法,今日就变成了拉演员来“演戏”。不管你姓甚名谁,都是演员,昨日的方法便不管用了。
难怪死得最早的就是代表“意识”的张思远。要没点脑子,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