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 第307章

现下除了他们几个,其余的演员是纸人,观众也是纸人。台上的演员接不上话,就有台下的观众来帮腔。白恒一自己经历过戏曲的副本,甚至那副本的最后一关就是演出。

他知道,这种现场的演出,如果演员演得不好,观众是可以喝倒彩、砸场子的。

他们过的那个副本,有人活到正式演出,却没达成出去的条件,没能被功底深厚的鬼戏班“替演”。最后就以演砸了为由,被底下坐着的鬼怪观众们活吃了。

现在这些纸人观众,显然也要确保剧情的走向。生门虽有,捷径却必然走不成,否则他们也要落得个被砸场子的下场。

白恒一只想试探一下,没打算作死。大汉被观众一打岔,似也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沉声道:“你的说法有理,但哪个是真的陈三娘,找人替死之事是否属实,都须看神明决断。无论是我说还是你说,都不能作准。”

这时,一个细弱、但很坚定的嗓音冒了出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罗意,忽然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窝、我捆住陈三娘鬼魂的红线,也是赵、找神求的!如果她没问题,红线就不会、不会捆住她!”

荆白和白恒一都没料到罗意会开口,大汉的面皮则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片刻后,才打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各处有各处的规矩。我们的神不赐红线,却有自己的神通。虽然现在不知哪个才是陈三娘,但她究竟是我们这里的人。她做错了事,自然该由我们的神明来裁决。”

罗意的胸口正在不断地剧烈起伏,荆白扛着他,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似乎情绪激荡,便用手背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在罗意能看到的角度,白恒一也冲他小幅度地摇头。

罗意想做的和方才的白恒一一样。正因为不愿把真假陈三娘的裁决权交到神像手上,才不惜冒险提到别的神。

可从戏的逻辑来看,大汉的说辞并无破绽。这个流程显然非走不可。

罗意的身躯仍在微微发颤,却不再作声。

纸人大汉浓眉大眼的纸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弓下背脊,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请上前来吧,让神明看清楚了,好做公断。”

荆白嘴角抽了一下,忍不住侧首去看身边的人。神像的眼睛都还给白恒一了,它倒是想看呢,看得见吗?

白恒一留意到他看自己,强忍着没和他对上眼神€€€€现在嘴角就很难压了,再对视一眼,他真怕自己在这么高压的环境里笑出来。

横竖此事势在必行,纸人大汉既然请了,他们也不再相让,跨过那层无形的屏障,上了戏台,几步走到了端坐的神像面前。

大汉落后他们几步,也走了过来。另外四个大汉很快站好队形,照旧侍立在两边,把他们四个人拱在中间,正对着神像的位置。

大汉先看荆白(和他麻袋一样扛着的罗意),不卑不亢地道:“神明面前,行止需庄重,请将这位小友放下。”

荆白侧过身给他看罗意的腿:“这两条腿就差没踩碎了,放下来跪不住,也站不住。躺着见神明,就很庄重吗?”

罗意的腿也是这些纸人踩成这样的,现在又来和他说礼仪,荆白实在看不上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的德行。

这次离得近,他很清楚地看见大汉脸皮抽搐了一下。

大汉抬手示意了一下,后面站着的两列纸人就一边出来一个人,将罗意从荆白身上扶了下来,搀着他和他捆着的陈三娘,“站”在其他人之前,靠右的位置。

剩下的两个人则把绑在木板上的季彤,连带着四根钢叉都移了过来。

这样子看着实在是惨了些,季彤还是垂着头,她被挪过来之后,又被连人带木板推到了最前面,荆白的站位能看见她的脸,也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

她的确睁着眼,可看上去没有意识,眼神空荡荡的。

两个“陈三娘”都被绑着,送到了离神像最近的位置。

另几个纸人搬运两个陈三娘时,大汉就找白恒一要他的钢叉。

白恒一没有犹豫,很痛快地还给对方。

他心里很清楚,这时不还,后面就该来硬的了。这群纸人大汉体型力气都十分惊人,白恒一无意加演一场必输的打戏,毕竟台下的观众也不给他演出费。

他同荆白一人站在一边,只管等神像的反应。

大汉站在两个女人身后,荆白和白恒一之前。等她们的位置都固定下来,那座小山一样的身躯便轰然跪倒。肌肉虬结的双臂捧着钢叉举过头顶,是一副虔诚无比的姿态。

他重重磕了下去,长拜不起,但声音仍然响亮清楚。众人听他喊道:“此女动用非人之力蒙蔽众人,我等识人不明,拿着您赐的钢叉,竟也辨别不出真假,实在是无能至极。此二女身形样貌皆不相同,请神明公断,哪个才是真的陈三娘!”

第346章 阴缘线

前后的人都跪着,中间站着的荆白和白恒一就显得非常突兀,尤其是两个人个子都高,又站得很近,肩膀贴着肩膀。

荆白没打算跪。配合是不可能配合的,这神像又不是什么好货,他也不信它。

白恒一也一样。他站得更随意些,抱着胳膊,面上的表情说得上是饶有兴趣。但荆白能看出来,他并不是真的放松,更接近于一种警戒的状态。他应该只是习惯把这一面隐藏起来。

不知是不是出于敬重,除了扶着罗意的大汉低着头,其余的纸人也都伏倒在地,维持着磕头的动作,不敢直视神像。只有两腿拖在地上,被扶着的罗意在两人的注视中,竟真的动了起来!

它自然垂落的左手,原本正好位于两个女人之间,不偏不倚。此时抬手的动作虽慢,却透着一股雍容典雅的感觉,并不僵硬。

白恒一看着它的动作,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审视的意味。两个陈三娘,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眼前的这出戏,也经历了一次反转。如果神像作为这出戏的最终审判人,不做公正的裁决,台下的这些纸人会砸它场子吗?

如果它们不砸,这出戏显然就是有问题的,它们就算坐实了为保证神像阵营的胜利串通一气。这违背“塔”所有副本最基本的公平原则,也就意味着副本被污染了。

如果真被污染了,他这副纸人的身躯,自己都成了副本的一部分,还能调动净化之力去处理吗?

如果荆白的白玉还在,倒是能想想办法,看是不是能试着调动一下。但从荆白来到这个副本,他就没见过白玉。难道是因为玉以前裂痕满布,荆白才不得不随身带着;自己给荆白修好了,他就不需要随身携带了?

若真是如此,白恒一不会觉得怅惘,只会为他高兴。但他现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根本不是荆白这个人的性格。

哪怕他们只是朋友,荆白也不可能将白玉抛掷一旁,何况……

何况在白恒一死去之前,他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荆白爱他。

荆白那时或许自己都不完全明白,但爱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不懂爱,不代表不会爱。他的爱意在每一个眼神的关切里,在每一次舍身相救中,在每一滴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的眼泪里。

白恒一早在喜欢上他的时候,就明白这个人在情感上总是慢半拍,所以真知道要死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只管他要个名字。

白恒一从前是一个副本换一副皮囊,没有人认得出他,他随心所欲地活着,也随时准备无名无姓地死去。可荆白记得他这个人,记得他在他面前出现过的每一个身份。

他知道自己在荆白面前是一个完整的、独一无二的人,才开始期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至于死前还能剩下一些余力去修复荆白的白玉,那都是意外之喜。

因此,从记忆恢复以来,白玉到底去了哪里,就是白恒一心里一直揣着的疑虑。可惜荆白现在完全失去了关于“塔”的记忆,他想旁敲侧击一下都不行。

他越想这副本,越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荆白,那就是"塔"做了什么,可这同样有说不通的地方。

白恒一想着想着,脑袋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大脑快要发热过载,只好用力抹了一把脸,强制自己停下。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神像抬手时那木头摩擦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恒一回过神来,就见它那根细长的手臂,连带着宽松的袍袖,都停在了半空中。

原本跪伏着的大汉们也留意到这动静,纷纷抬起头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它。

它手指捏的那个打坐的手势变了。

不知是因为手指动作的雕琢比手臂精细得多,而且它到底没有真正的骨骼和关节,总之,它变幻姿势的样子并不自然。

那五指与其说是活动,不如说是在蠕动。

偏偏它手的雕工极为精巧真实,和人手的比例也极像,配着那端坐不动的姿态,平和秀雅的五官,那种神圣而又虚假的模样,竟然看得荆白胃里翻滚起来。

神像的动作却悠然自得,不紧不慢。众人眼见着它原本的手型经过数度扭曲,逐渐变成了一个指认的姿势。手势变化之后,手臂则在左右两边徘徊了片刻……

它徘徊的数息,气氛几乎凝固住了一般。几个纸人大汉的背都不自觉地直了起来,等待着它的裁决。

罗意的下半身被踩扁了,现在连上半身都几乎蜷成了一团,显然正处在极度的紧张状态中,不知心中是如何煎熬。荆白这时的心态倒放得很平,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出戏都得想办法继续演。

可他始终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目光下意识地往白恒一处瞥了一眼。

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现在的气压明显低于平时。他是纸人,白天再英俊的五官,午夜纸化之后,虽然骨骼仍在,但到底会显露出几分非人之感。何况现在……

荆白感觉到白恒一身上似乎涌起了某种不自觉的杀意。他的视线微微下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神像的手臂,是那种极度专注的注视,因为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荆白在看他。

那种感觉和他平日的气质不符,荆白感觉他眼中的那种冷,更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审判。

和台上那尊塑像不同,他无须摆出端坐的姿态,只这样平静地注视,就远比它更加超然,近乎太上无情之感。

神像在审判陈三娘,白恒一在审判它。

在白恒一不带情绪的注视中,神像的手再次缓缓移向右边。荆白余光注意到它这次的移动格外缓慢,似是要停下的样子,方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它身上。

果然,一眨眼的功夫,那只手忽地重重往下一沉,不再动了。

它指着的右边,跪的正是被罗意的红线紧紧束缚着的、半透明的陈三娘。

一直沉默不言的陈三娘猛地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悲泣,委顿在地。

在场所有的纸人大汉们,神情都从紧张立刻变作了虔诚。他们再度整齐划一地叩拜下去,五个脑袋用力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掷叉大汉并不起身,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带头喊道:“多谢神明显灵,为我等指出真凶!”

后面的四个纸人大汉也喊道:“多谢神明显灵,为我等指出真凶!”

齐刷刷的喊声带动了台下观众的热情,很快就有人随着他们叫道:“神明显灵了!神明显灵了!”

有人带头,就有跟风者众。台下很快掀起了一片欢呼雀跃,庆祝神明显灵的热潮。在这片喧闹中,掷叉的大汉带着后面的几个纸人再次完成了对神像的三拜九叩,拿着钢叉站起身来。

几个纸人大汉将陈三娘围在中间,她跌坐其中,哀哭不绝,显得无比弱小可怜。

几个大汉对她这副模样置若罔闻,空着手的几个大汉甚至有人对她露出痛恨之色。少顷,掷叉大汉双手握住方才白恒一还回去的钢叉,往地上重重顿了一下。

钢叉落地,发出清脆的铮鸣。

底下原本是一副人声鼎沸的景象,纸人们热火朝天,兴奋地喊着叫着。钢叉顿地的声音和这沸反盈天的动静比起来本该微不足道,荆白甚至觉得,台下根本不可能听见。

神奇的是,那铮然的金属声一出,所有的纸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甚至有嗓门大的纸人喊到一半,话语也戛然而止。

世界重归寂静,连陈三娘的哭声也停止了。

五个大汉把陈三娘围在中间,只空出来神像所在的位置,以免不敬。这个站位把荆白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她的动态。这时听她不出声了,他就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换了个角度,从空隙中观察她的状态。

古装打扮的女子面朝神像跪着,原本低垂着的脸慢慢抬了起来,痴痴地凝视着神像。

钢叉大汉站在她的正后方,此时开口沉声道:“陈三娘,这次神明已亲自指认了你,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陈三娘脸上犹带泪痕,但她已经不再哭了。她的双眼只凝望着神像,秀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近乎幸福的微笑。

她含着笑,轻声说:“神不是指了我,而是救了我。”

荆白听得一怔。她之前拒不认罪时,和大汉可没少打嘴仗,看得出是泼辣强势的性格,否则也活不到今日。现在这模样,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态度大变。

掷叉大汉却似听得顺耳,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道:“说得出这话,可见你现在的心是虔了。”

他顿了顿,也放缓了声音,道:“诚心悔过,其罪可赦。”

荆白神色微变。怎么同样的罪,在季彤身上差点叉死她,换了鬼魂陈三娘,就变成了可赦?

他哪怕不看戏,也觉得这不是一出戏的正常走向。

但下一刻,那熟悉的、清亮柔和的女声道:“吾聆神诲,得入天国。”

这几乎是荆白听到陈三娘唱戏时最欢快的语气,仿佛她正真心地为什么事高兴。

这短短八个字仿佛带有魔力,感情极充沛,语声轻飘飘的、如梦似幻,听得人心弦也跟着颤动,仿佛要跟着她在欢悦中漂浮起来。

以荆白心志之坚,也感觉神智好像跟着恍惚了一下。但就在顷刻间,凛冽的利器破空之声响起,瞬间打破了那种刻意营造的宁静欢喜的氛围,让他猛地惊醒过来。

荆白睁大眼睛,正好看见大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手中的钢叉倒转。方才的破空声,应该就是他挥动钢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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