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兰亭忽然惊叫一声,低下头去。
王坚连忙去扶,问:“怎么了?”
兰亭站直身体,舒了一口气,垂着头轻声说:“没事,月老塑像上似乎有正神附体……是非常强大的神念。我能看见很亮很亮的白光,刚才就是不小心闪到了。”
方才看到神像的架势,众人心里不是不慌。只是在场的所有人,能站在这里,都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努力。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哪怕没有把握,也不愿意说出来泄气。
直到兰亭说出这句话,所有人的心里都踏实了许多。
白恒一听她说白光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荆白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兰亭:“此前你说过,神像身上有很浓的黑气;此时月老像身上又有白光。这种黑和白,跟你看到的我们身上的‘气’一样吗?”
兰亭陷入了沉思。她思考的样子很特别,目光几乎没有焦距,停留在虚空的一点上,片刻后,才点头道:“确实很相似。大部分时候都呈云雾状,只是无论白或者黑,体量都和他们不是一个级别。”
白恒一比了比自己,又作势比了比对面的神像,失笑道:“别说体量了,体积也不是一个级别啊。”
荆白心里一动,只看了白恒一一眼,接着追问兰亭:“现在看,我和白恒一的‘气’还是不一样吗?”
兰亭面露迟疑,看着两人的头顶,点头道:“不一样。他的几乎完全是白色,你的还是带一点黑色。形状也不是很一致。”
她说着又指季彤和罗意,道:“我只能看到王坚的,看不到自己的,但彤姐和罗意依然是一样的。”
她说罢,为了确认,又仔细观察了季彤两人片刻,才道:“今天能看得很清楚,无论形状、颜色分布,都一模一样。”
少女说话的时候,飘渺的视线从所有人身上逡巡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忽然在站位略远的方菲身上停住了。
缺了一条腿的女孩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双目放空,似在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但很显然,她并不在意神像和月老对峙的结果,当然更不会在意其他人是否在注视着她。
兰亭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奇怪。
她转过头,压低了原本就很轻的声音,避免让方菲听见,又确保荆白不会错过:“方菲身上的‘气’,在周杰森死后……好像变得更凝实了。”
荆白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他说:“你确定吗?”
兰亭点了点头,没有把握的事,她不会说出来:“我每天早上第一次见到大家的时候,都会观察每个人‘气’的变化。我不能说她的颜色是不是叠加了周杰森的,因为无法确定到那个程度,但现在看,的确是比早上时更凝实,颜色更分明。”
这听上去真有些奇怪了。
现在周杰森和方菲已经证实了,带编号的活人死了,纸人依然不会死。按兰亭的说法,纸人甚至吸收了死去的活人的“气”。
那为什么卢庆死后,江月明却自杀了?是因为他们没取出木盒吗?
荆白思索片刻,才发现白恒一似乎许久没说话了,转头去看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将视线转到了神像身上。
荆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也是一变。
难怪方才感到一阵清凉,月老祠内也安静得不像话。竟然是神像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它此前只有右手和左脚,从未真正站直过,已给人感觉像座山一般庞大。此时手脚俱全,站立起来,竟有种顶天立地之感,众人想看清它的面目,都觉十分遥远。
两厢比较,只让人感觉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感。它仿佛是个真正的神,在它脚下,一切都渺小如微尘。
它弯下腰身,阴影将月老祠笼罩得严严实实。巨大的面庞俯视着墙内的众人,仿佛在观赏它的玩具。
在众人近乎窒息的静默中,它缓缓伸出了一只手。仅仅是一只手掌,见他这样逐渐接近众人头顶上空,竟有种遮天蔽日之感。
而原本顺着他的头发奔涌的纸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荆白注意到神像正向月老祠伸过来的右手,看上去颜色发白,质感也有些奇怪。
但不待他继续观察,半空中忽然现出一道凛冽剑光,竟将那只巨手倏然斩去!
好几个人都发出了惊呼,担心那手会自上方忽然掉落下来。
但天空中并未掉下任何东西,只听神像一声怒喝,那手被斩断之后,竟倏然爆裂开来!
上空中忽然飞舞起漫天纸屑,众人眼前顿时变成了白花花的一片。
他们头顶似有一层无形屏障,肉眼无法看见,但无论是神像的手,或是手被斩断之后的纸屑,都无法突破这层屏障。
剑光的来处无需猜测,现在不止兰亭,连他们都能看到,月老像身后似乎浮现了一个高大的虚影。
影像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见是个面目清癯的老人,白须白发,道骨仙风。
他和月老像上的塑像长得有些相似,同样身着道袍,手持利剑,神色却很轻松。
天空之上,神像的巨脸现出愤怒之色,眉毛竖立,嘴角下撇。
老人的虚影只是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孽障敢尔?”
第362章 阴缘线
道人一说话,神像的脸色就变了。
它似乎颇为忌惮眼前的虚影,虽然依旧维持着巨大的身躯,一时却不再敢轻举妄动。
在众人或是紧张、或是焦虑的注视中,神像不顾已经被斩断的左手,重新弯下腰身,拿出一副和气的样子俯瞰着他们。
它双目紧闭的脸上,怒色逐渐消退,重又浮现出一个慈和的微笑,对道人道:“六尘原是假象,六识更是虚幻,六根本应清净。他们来到这里,总归是起过舍弃的心。既不要了,给我又何妨?”
这话听着又开始玄妙起来,让人如坠云雾。不过都到现在了,底下的众人可没有一个是主动把六识献给它的。虽不十分明白它话的意思,也知道它是在狡辩。
道人自然更不会上当。虚影面无表情,目光如电,语气颇冷:“莲台叫你坐了这许久,你这孽障,不言悔改,倒开始装相。若还需主动舍弃六识,那是‘执’,不叫生了出离心。凭你这点歪门邪道的修行,也想与人论道?”
他说到此处,神色愈寒,伸手将手中利剑一抛!
那柄剑自然也是虚影,虽没有实体,瞧着却比石像手中拿的锐利不少。被他一抛,竟就此悬浮空中,闪出凛冽锋芒。
神像身形何其巨大,见到剑影,竟也如临大敌。剑还未出,它上半身已不由自主往后仰去。
它之前是弯下腰来的姿势,一度将整个月老祠的光线都遮掩得严严实实,荆白还因此感到一阵阴凉。这时它往后退,被遮挡住的阳光便再度倾泻而下,众人眼前的世界便复又明亮起来。
它闪避的动作似乎在道人意料之内,气质清逸的老人抬眼望去,冁然一笑,双手结出法印,口中则开始默诵咒文。
众人不乏能看懂口型的,可道人诵读飞快,他们也不了解咒文,竟不知他念的究竟是什么。
白恒一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之色,随着道士的口型道:“……金光速现,覆护真人。”①
咒文念完的一瞬间,空中悬浮的剑影光芒大作,几如一个小太阳,耀眼得叫人不敢逼视!
一时,连头顶的阳光竟然似乎也比之前更加炽烈火热,四周的环境一时间变得极其明亮,到了灼目的程度。
大盛的金光中,已经看不见神像的脸和道人的神情,只是不断听到纸人之间互相挤压的声音,似乎是神像发起的最后一波攻击。
那声音同晚上听起来一样,沙沙作响,甚至比前几夜听到过的更加密集,叫人头皮发麻。
道人手中仍结着法印,神色云淡风轻,只说了一个字:“去。”
剑影浮在半空,它的形状甚至比道人的身形更加凝实,原本已经锋利无匹。此时受咒文加持,四周生出煌煌金光,叫人不敢逼视。
随道人的虚影一声令下,剑影气势凶猛,长驱直入,蓦地冲向半空中的神像!
它虽身披金光,但论形状大小,与神像相较,何止判若天渊。虽有一往无前之势,也只给人蚍蜉撼树之感,让底下看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神像表现得却十分谨慎,不等剑光直冲面门,竟用自己仅剩的那只右手牢牢握住!
那只手毕竟不是它用纸造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从所有人身上夺走恢复的。剑虽然只有个虚影,却被它牢牢握在手中,前进不得半分。
这战斗众人参与不了,只能站在底下仰头观望,偏偏战斗的结果攸关他们的生死。因此大多数人都专注至极,一喜一怒都为之牵动,看得极为揪心。
白恒一侧过脸,看着身侧那张熟悉的脸。青年的神色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清隽的面孔平静如水。
他心中微动,不由轻轻把手环上荆白的肩膀:“怎么,你好像不担心他们斗法的输赢?”
荆白很顺手地握住他搭上自己肩膀的手,语气同神色一般平和,说:“你看起来也不像在担心。”
白恒一眨了眨眼,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被表面的形势所蒙蔽。照我看,月老此时稳占上风……”
荆白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只转头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担心,是因为就算月老输了,我也无所谓。”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白恒一现在站在他身边,眼睛能注视着他,能笑着同他说话。
如果月老输了,无非共死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白恒一眼睫颤了一下,眼底似有隐晦情绪闪过,却快得叫人看不清。
荆白只听他语气温柔,笑道:“不会的,放心看。他老人家要赢了。”
神像捉住剑影时,瞧着十分轻松,仿若信手拈来。底下的众人看得呼吸都几度暂停,担心它将剑影捏碎,乃至反掷回来,致使道人反噬自身,也未可知。
道人面上却是气定神闲,甚至微微带笑;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神像那只牢牢攥着剑影的巨手,却逐渐颤抖起来。
道人含笑拈须,这时方道:“道生一。”
他此句一出,神像脸色大变。那沉静慈爱的画皮撕破,它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之色,说:“不要了,我不要了!我可以都还……”
道人却不理会,继续道:“一生二。”
剑影如他所言,立时分成一模一样的两个;原本那个依然被神像捉在手中,新的那个却出现在了神像没有手的另一侧。
神像的嘴唇抿成一线,它已经没有精力再说话。
道人不打算放过它,它只能全力抵抗。
大量的纸人顺着它的头发往上攀爬,高声呼啸着,似在发出战吼,悍不畏死地扑上另一个剑影!
可除了扰乱底下众人的听力以外,纸人在剑影面前却毫无杀伤力,却犹如以卵击石,纷纷碎成纸屑掉落。
道人眼见着漫天纸片飞散,继续道:“二生三。”
剑影分出了第三个分身,正对神像胸膛。
到现在,神像显然是彻底占了下风。它用披散的黑色头发绞住第三把剑,已显出左支右绌的窘状。
道人的虚影依旧游刃有余,平平淡淡地继续说:“三生万物。”
骤然间,天空之上,神像面前,多出何止成百上千把剑影!
剑锋向前,凛冽尖锐,金光煌煌,欲除邪祟。
神像不发一语,只是骤然后退!
这一退退得又快又远,仿佛要立即离开众人的视线,变成天边遥不可及的一个点。
道人只笑了一声,并指成剑,说:“咄!”
千万剑影随之而去,将已离得极远的神像巨大的身体直接绞碎!
这本应该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但所有关注战况的人,不由得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连荆白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只是他把持得住,没有叫出声来。
神像被无数剑影绞成碎屑,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现在被绞碎的,并不止神像,甚至还有远处的天空。
这时正值午后,阳光炽烈,天空晴朗开阔,万里无云,像块美丽的蓝色织锦。可现在,这织锦被剑影的锋芒扎破了。
随着神像巨大的身体在天空爆裂成无数纸屑,天际竟然裂开了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