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塔 第326章

下半句没说得完,因为他忽然撞进了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里。

太紧了,荆白把头埋在他颈窝。虽不说话,白恒一却感觉到他呼吸也在发颤。

那是纸人之身的他也能察觉出来的,很不像“路玄”这个人的情绪波动。

不像是刚出了趟门回来,更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用尽所有力气的相拥。

第368章 阴缘线

在纸人时期的白恒一印象里,他所认识的“路玄”,是个冷淡的人。

他的记忆被编织进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一年,只记得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个屋檐下生活,谈不上距离远,却也没什么亲密接触,可以说是相敬如宾。

路玄性情平静淡漠,却不难相处,何况白恒一心思玲珑,很能把握相处的分寸。

这个相安无事的模式很舒服,因此在白恒一印象中,他并不理解路玄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回村子,举行加固婚姻的仪式。

虚假的记忆里,他怀疑路玄是为了换掉自己,让红线媪重新定制一个能和他建立亲密关系的纸人。毕竟这一年他作用没多大,缺陷却很明显。

他虽能照顾路玄起居,对方却也得照顾他是个盲人呢。

但坐在房子里等路玄回来这段时间,白恒一隐隐觉得,自己记忆里的一些观点很奇怪。记忆里,他对“路玄”了解不甚深入,但此时的他却觉得,对方不会是这样随意更换纸人的人。

最关键的是,路玄性格直白坦率,不喜欢说谎。哪怕真要换掉白恒一,他应该也不会隐瞒。

白恒一也不知道这份信心为什么会突如其来,降临在他身上,但他确实感觉好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个拥抱忽然到来时,他下意识紧紧抱了回去,心绪莫名地翻涌。

身体的反应是一回事,意识里第一时间出现的,还是迷惑居多。

不是只是加固了个仪式吗?路玄怎么像变了个人?

他有些手足无措,但察觉到对方情绪激烈,显然需要安抚,便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试探着伸出手,从肩背顺着脊骨轻轻往下捋。

脊背的骨骼感很明显……

白恒一以前也没机会这样抚摸“路玄”的后背,但脑海里还是突兀地冒出个概念:他好像瘦了。

路玄也不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他拍了一阵,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放开白恒一,径直伸手去摸他的眼睛。

白恒一记得自己当时反应很激烈,才导致了后面的事情。

站在第三视角,现在又有时间思考,他就知道自己在第一天时基本上还处在思绪混乱的状态。

脑内植入的概念,和他本能中对荆白的了解一直在打架,再加上盲人的视角受限,让他不觉中忽视了很多荆白身上的异常。

到这时再回想,他只觉得胸中痛不可当,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恒一此时只是个纸人,没有心脏,这痛苦却如此真实,宛如被人从正中生生撕裂;又像是一支从极遥远处射来的箭,正中他的心脏。

白恒一以为自己很了解荆白,大部分时候,他也猜得很准。唯独这最关键的一次,他出现了严重的错估。

白恒一当然知道荆白不真似旁人以为的那般冷淡无情,却也觉得他性格坚定,不受外物牵绊。在他眼里,荆白当然会有更广阔的未来。

能进塔,就足以说明有强烈的复活出塔的执念。白恒一送了他这一程,在心中稍加估算,知道荆白的进度条肯定足够直升第五层,说不定还有余裕。

再加上荆白身上那个神秘的白玉道具,修复完整之后,说不定会有些许对抗鬼怪的作用。他是极有希望出塔的。

属于“白恒一”这一页会留下几笔或深或浅的记录,但最终,会从他的书册里轻描淡写地翻过,往事风流云散。

所以,在死去之前,白恒一没有对荆白说什么“好好活着”之类的话€€€€他那时根本没想过这方面。即使想到,也会觉得这么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直到此刻,白恒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比自己曾经想象的重要。因为他死了,荆白过得并不好。

作为一个很能忍痛的人,荆白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伤口隐藏起来,几乎没有让失忆的白恒一察觉到。

直到荆白方才坚持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再回想起他第一天时的样子,白恒一才发现,他那时的想法完全错了。

因为他从没想到过……荆白求生的信念会因他而动摇。哪怕记忆已被清除,荆白都还记得,自己有件答应白恒一的事没有做,不能安心来见他。

他必须要记住白恒一,因为他是唯一记得“白恒一”是谁的人。

荆白素来言出必行,他的承诺价值千金。他只要答应过,就一定会做到,白恒一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这不是白恒一希望……或者以为会发生的事。

白恒一说不出话,于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转过身去,与荆白对面相视。

在荆白诧异的目光中,白恒一越靠越近,直到额头轻轻与他相贴。

背后是铺满天际的晚霞,太阳已经只剩一线圆弧露在外面。遥远处,灰蓝的天空底色之上,云彩被染得色彩缤纷,深深浅浅的。最远处是绚烂的金红,最近的只泛起微微的粉晕,像谁微笑时的面容。

在鼻尖几乎相触的距离,白恒一说话的样子哪怕在荆白看来,也很特别。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声线却前所未有的温柔,在这个亲密的距离,荆白听见他说:“我没有任何需要你做的事。只要你情愿……”

荆白的脸上空白了一瞬。但下一刻,白恒一看见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是极度的震惊,随后,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之色。

他不等白恒一继续说下去,双臂一伸,用力将始料未及的白恒一紧紧抱住。

白恒一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荆白这个反应,不会有其他的事。是时间到了。

下一秒,白恒一感觉到地面、天空,整个世界似乎都隆隆震动,仿佛要往下塌陷。他的身体也开始微微发热……不仅如此,荆白怀里的红线灼灼发烫,已经到了白恒一能感觉到的程度。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如果不说,就不会再有机会。

不顾荆白急着取出红线的动作,白恒一只是牢牢抱着怀里那个似乎也在发烫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道:“荆白,听我说……我爱你。只要你情愿,无论做什么,我只会为你高兴。”

白恒一看见远处的裂隙似乎在一瞬间骤然扩大,让他的视线骤然间转入一片漆黑,唯有相贴的胸口,是鲜明的灼热。

温暖的热意逐渐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并不烫,倒像浸在一盆温水里。但白恒一知道,这应该是纸人的身体烧起来了。

不止是他的,荆白的也是。

他还能感觉到荆白抱着他的手臂在颤抖。

白恒一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失去本就不明显的知觉,他唯恐自己下一刻就不能再说话,索性加快语速,说完要说的话:“忘不忘,记不记得,来不来见我,你都是自由的。不管你想问什么,这是我唯一的答案。”

荆白从感觉到红线发热起,就把白恒一扣进了自己怀里。

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可白恒一稳定的、温柔的声线还在耳侧,就让他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仍旧和他坐在夕阳的余晖下,沐浴在暖洋洋的光线中,只是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没有改变,世界温暖又宁静。

好像他总是知道怎么让自己平静下来。荆白都甚至不觉得自己心有多痛,只是觉得那个地方好像破了一个洞,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还有无所适从的茫然。

身体比起发热,更像是在融化。等听见白恒一说完,荆白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来得及说:“白恒一,我……”

那几乎是下意识开的口,因为已经没有余裕思考,所以也不知道会说什么。

我爱你?我很快来见你?

不管是什么,他没有说得出来,意识就抢先一步消失了。

几次急促的呼吸之后,在一个漆黑一片的房间中,身形修长的青年猛地从一张床榻上坐了起来!

说是床榻,其实更像是一口棺材。床铺极窄,只有两人宽,枕头被单之类的东西亦无,两边还有四四方方的两块木板。

唯一不似棺材的,也就是上面没加盖。

荆白感觉到身体已经躺得有些僵硬,不知道在副本里的几天,在这里算到底过去了多久。他想动,才发觉自己浑身乏力,方才是极其激烈的情绪刺激,才让他坐了起来。

头也在痛,纸人时期的记忆涌入脑海之中,荆白唯一有的意识,就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

直到摸索到白玉冰凉的质地,他才松了口气。指尖停在白玉之上,他急切地低下头注视白玉,只见到雪白莹润的玉身。

它现在完整无缺,通透洁净。藏在最深处的那点血色消失了。

荆白陷入了片刻的怔忪,握着白玉的手指攥在一起,却依然止不住颤抖。

那个纸人的世界,的确已经在副本破解六小时后崩塌。可白恒一没有出来。

荆白不是不能理解。那是一个已经破解、注定消亡的副本世界,无论是他、白恒一或是其他人的纸人之身,都无法单独脱离,这也算正常。

可是现在,白玉里,白恒一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不见了。这违背了他们当时的约定,是荆白绝无可能接受的结果。

红线媪骗了他!

荆白空荡荡的心口猛然窜起一股怒火。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愤怒。黑暗中,他无法窥见自己的表情,但那股怒意像受惊的马,拽脱理智的缰绳,在他四肢百骸里毫无章法地奔腾。

从大脑到身体,除了愤怒,他只能感受到一片空无。他的情感,无论是痛苦或快乐,好像都还停留在纸人的身体里,停留在最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全烧掉了吗?荆白也说不好。他觉得自己暂时没有余裕来思考。

若不是这股愤怒推动,荆白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坐多久。这是头一次,情绪代替了他的意志,接管了这具疲乏至极的身体。

他把手撑在两边的木板上,费力地站起身,跨出这棺材般的床榻,跌跌撞撞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第369章 塔(结局篇)

进入副本后,他和红线媪谈妥条件,就被她单独送进了这间暗室。

既然他还在这里,没有直接回到房间,说明红线媪还掌控着这个地方。

他照着记忆里的方向走了出去,通过房门,是一个幽深阴暗的走廊。只有尽头处的一个关着门的房间,从底部门缝处透出些许光亮。

荆白路过的房间都敞着门,只是个个都和他所在的房间一般,黑洞洞的。荆白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也不往里看,只朝着那个有亮光的房间走去。

他身上依然乏力,走到最快也不算快。好在这个走廊不长,他很快走到门口,伸手就去开门。

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又做好了红线媪可能闭门赖账的准备,几乎用了全力去开。可意外的是,只听咔嚓一声,门竟然真被他拧开了。

房间里四处点着灯,颜色是种温暖的黄。荆白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

墙面是米白色的,没有窗户,只剪了不少纸做的花纹作装饰,加上气味芬芳,光线明亮温和,倒不显得多么沉闷。

墙壁上还四处挂着红线,房间最里处是一个长条案几,边上放了个精致的香炉,熏香的气味便由此而来。

一个四十许年纪的女人坐在长条案几之后,打扮简洁素净,乌黑的头发梳了个髻,只用一根簪挽在脑后。

荆白开门的动静不小,她却连头都没抬一抬。

荆白一进来,就见她左手拿着一张剪到一半的纸,右手握着剪刀,动作极娴熟灵巧。

荆白才不管她究竟在做什么,面色冰冷,几步走到她面前。

他来者不善,红线媪的动作却丝毫未停。荆白走过来的短短几步间,她双手在纸间舞动,如蝴蝶穿花一般剪出了个人像,将手中的纸屑轻轻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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