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季子€€高中解元的消息, 不出二刻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谢见君也从陆正明那儿得知了喜讯,当即便吩咐他将库房中原本备好的贺礼送去季府。
陆正明领了吩咐没着急走,“大人, 属下打听到, 那季家的二公子也中了, 是四十七名....”
谢见君正逗弄着坐在腿上咿呀学语的小祈安, 闻之怔了一下, 想起此人正是子€€同父异母的嫡兄, 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在国子监读书多年,又受名士夙儒教诲,一场乡试,于他没什么难的。”
“是…”陆正明早料到谢见君是这般反应, 然他想说的并非如此,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引子, 遂犹犹豫豫, 不晓得自己当讲不当讲。
谢见君余光中瞥见他少有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遂开口询问道, “如何?还有旁的要紧事儿?”
陆正明张了张口,适逢一阵风起,卷动碎枯叶哗哗作响,半掩的书房门从外吹开。
“阿爹!”祈安撑着谢见君的胳臂站起身来, 手指着雕花木门,软声软气道:“阿爹,你看, 风有咱们屋子的钥匙,它可以自己开门!”
“是嘛。”谢见君被他这稚语逗笑, 落在他身上的眸光里噙满了化不开的温柔。察觉到吹进屋的风有几分凉意,担心身弱的小家伙受寒,他朝着陆正明使了个眼色,差使他去将门重新掩好。
哪知,
“等等…”一双白净的手抵住门扉,随之进门的,正是起早外出,刚刚回来的云胡。
陆正明收回搭在门栓上的手,躬身做了个礼,让开了进屋的地儿。
“爹爹!”乍一见自家爹爹的身影,祈安兴奋地蹦€€起来,张着手要云胡抱抱。
“哎呦,这是哪里来的小泥猴?”云胡笑眯眯地走近,从谢见君怀里接过沾染了满脸墨汁,似个花脸小狸奴的祈安,抵在额前不嫌弃地亲了两下。
谢见君见状,也巴巴凑上脸去,静等着小夫郎雨露均沾地亲亲。
“一边去…”云胡红着脸将他推开,“这屋里还有旁人在呢,少在这儿不正经…”
陆正明晓得是自己“碍事儿”,忙不迭回身告退。
人一走,谢见君愈发肆无忌惮,他长臂一捞,就将云胡拽进怀里,宽大的衣袍将二人罩得严严实实。
小夫郎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干净味道牢牢裹住,眼瞅着生得俊俏的眉目近在眼前,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意识闭眸,哪知意料之中的亲吻未曾落下,想占便宜的某人半道儿被懵懵懂懂不识人事儿的祈安一巴掌扇开,右脸颊立时得了个完完整整的乌黑小手印儿。
他愣怔一瞬,没忍住笑出了声,始作俑者也跟着“咯咯咯”笑弯了眉眼。
“小兔崽子!”便宜没占着,谢见君咬了咬牙,一怒之下毫无威慑力地怒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给你擦擦!”云胡眉梢微翘,笑着出来打圆场。他从袖口掏出块手巾,茶水濡湿了,作势给谢见君抹了两下,谁料脸上越擦越花,没一会儿功夫便有了两只“泥猴”。
他努力压平唇角的弧度,清了清嗓子,故作一本正经道:“对了,我正有一事儿要同你说呢。”
谢见君当小夫郎是要说季子€€的事儿,遂主动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云胡惊讶,“坏了,你这不爱听闲话之人都知道了,满上京还不得传的沸沸扬扬?”
“闲话?”谢见君眉心微动,心道这季子€€高中解元一事儿,姑且算不得劳什子闲话吧…
“可不是呢!”云胡瞄了眼书案上满崽随手丢下的弹弓,意味深长道:“新晋解元香饽饽被一带半扇狐狸面具的小少年当街劫走,大伙儿这会儿可都猜是哪路神仙呢。”
谢见君挑眉,“那解元和咱们家的小狐狸去哪儿了?”
“不知道…”云胡诚实道:“热闹没瞧上,我这还是从茶馆听来的呢。”他也是今日带着昌多出门去看甘盈斋的新落脚点,听人唠了几句闲聊罢了。
当初谢见君高中状元之时,曾得了崇文帝赏赐的两间铺子,那会儿家中没做营生,便一直将铺子托牙行赁居在外,如今租期已至就收回来了。
“那你的铺子看的如何?”谢见君顺着他的话问道。
“尚可…”云胡掰着手指细数道:“地段和位置都不错,昌多去打听过,整条街上就数买吃食的商贩居多,我们俩在茶馆坐了一会儿,还真见着不少行人…”
“既是满意,赶明儿我让嘉年去请几位匠人来,将那两间铺子重新再修缮修缮,两处相邻在一块,正好一间开门迎客,一间作库房。”
云胡听着谢见君的安排,摆了摆手,“你莫要跟着操心了,不过两间铺子,我自己来安排便是。”
“好好好,就依着咱们小云掌柜的要求来…”谢见君见状不再勉强,想着丰盈仓的工程暂且已经告一段落,他正好得了几日闲空,若是小夫郎需要帮手,他搭把手也方便。
这话音刚落,半掩的书门外又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瞧瞧,我们家的小狐狸回来了?”他偏头瞧了一眼,莞尔打趣道,“寻常我这书房可是一个人都见不着,今个儿热闹了...”
“还不是因为你总拎人进来罚写大字...”云胡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就见满崽小步踱进来,讨巧似的从身后变出个半扇的狐狸面具,覆在了祈安的脸上,“这是小叔叔给你带的手信,喜欢吗?”
祈安最喜这些个哄孩子的精致小玩意儿,立时就捞在怀里不撒手,还一本正经地朝着满崽拜了拜,“谢谢小叔叔!”,他挣扎着想从爹爹身上下来,要跑去拿给大福瞧,云胡见状,便将他带了出去,还贴心地掩好门。
€€€€€€€€
屋里只余着二人,满崽脸色一变,凑到谢见君跟前,双手攀住他的脖颈,蹙着眉抱怨起来,“阿兄,我今日可生气了!”
“怎么了?”谢见君问,他还在琢磨方才陆正明未说完的事儿,是否同这小少年有关,但见满崽一脸气呼呼的模样,想来应是八九不离十。
“阿兄,你知道季同甫嘛?”满崽歪着脑袋,试探着问道。
谢见君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这个人!”满崽瘪着嘴往书案上一坐,拿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那季大人好歹也是礼部尚书,如何能教出这般跋扈自恣的儿子?今日不过小二跑得急了些,冲撞了他一下,他便将人踹倒在地,还骂骂咧咧,恶口伤人,一点世家公子的温润绵善都没有!”
“所以你替那小二出头了?”谢见君最是了解自家弟弟这打抱不平的铮铮性子,听此,便想也不想地笃定道。
被猜中心思,满崽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是季同甫,只是同他争执了两句,后来子€€替我出头遭了那宵小的叫嚣,我没忍住...”,他声若蚊蚋,时不时还偷瞄自家阿兄的脸色,见谢见君并无愠怒之意,只是温温和和地瞧他,遂壮着胆子继续道:“阿兄,你都不知道他当时说话有多难听!那么多人在场,他一口一个妾生的,小杂种,还扬言让京兆府尹治我的罪,季子€€那般温顺的脾性都按捺不住,我哪能听得下去!”
谢见君虽说没见过季同甫本人,但经季宴礼和旁人的口中也能将此人的脾性摸索个差不离,听闻这是那位嫡母的独子,自出生起便一直被家中长辈捧在掌心里娇养着,性情顽劣不堪,但胜在是个读书的料子,故而即便再跋扈,季东林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兄?”满崽说得口干舌燥,回头见谢见君默不吭声,他忽而心里就没了底儿,“阿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没有。”谢见君摇头,给他洇了洇鬓边的细汗,“咱们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儿,若下回再遇到此人出言不逊,行为乖张,只管同阿兄说,莫要让自己受了委屈。”
“真的?”满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要知道,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做好要挨骂的准备了,没成想阿兄竟然不计较,他一时大喜,搂着谢见君兴高采烈地蹦€€了两下,又似是想起什么来,神秘兮兮道:“阿兄,你听说了没,西北那边又要打仗了!”
“哪里听来的?”谢见君眉梢轻挑。三年前,西戎求娶嘉柔公主未果,被常知衍率兵逼退其边境数百里,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怎地突然就要起兵?
“城中都传遍了,说是西戎今年刚换了位新主君,正盘算着笼络民心呢。”满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倒像是真有那么回事。“这一打仗,又得四海困穷,民不聊生...”他紧接着感叹了一声,话未说完被谢见君半道儿截住,“甭管你从哪儿听来的,出了这门就得给我烂在肚里,听着吗?”
满崽乖巧地颔首,“阿兄,你是不是又得忙起来了?”
“兴许是吧。”谢见君低声喃喃道。如今朝纲紊乱,国库空虚,军费开支难以维持,若真是要打仗了,还不知道朝中又得为着军饷吵成什么样儿呢。
果不然,转日上朝,兵部刚将西戎进犯的军报呈报上去,众臣们便吵吵起来。
三皇子虽不在朝中,但他麾下大将可一点都不逊色,张口就说不妨加征田税以供给军饷,左右将士们守卫边境也都是为了护佑黎民百姓的安危,想来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赵大人...”谢见君实在听不下去这何不食肉糜的荒谬之言,禁不住出列反驳,“您可知农户们开荒种地,夜半就要扛着锄头镰刀下田劳作,一直忙活到天黑透了才会回家,有时赶上农忙,连饭也顾不得吃,即便炙肤皲足,寒耕热耘,也不曾歇息过一日?”
“左丞大人,您此言何意?咱们现今说的是筹集军饷,您加以阻拦,难不成是有别的办法?”那位赵大人被驳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当着众臣的面儿,把谢见君架在火上烤。
他这一提,谢见君没作声,反倒是将崇文帝的目光给吸引了过来,“谢卿,你身为户部左丞,可有为朕排忧解难之法?”
谢见君抬眸望了望半眯着眼就快要睡过去的方旬,有些无奈道,“回陛下,臣以为,从国库中抽调粮草送往边境,虽未必要之举,但运送路上难免会有损耗,守军们能收到的军饷只有十之二三,不妨允许商户们自发将粮草捐赠给守军,用以换取相应的爵位,亦或是减免部分税收。”
此话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连方旬都回首看他,脸上难掩震惊。
“谢左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没等崇文帝发话,那位赵大人耐不住性子,当众不管不顾地斥责起来。
“哦?”谢见君不紧不慢地拢袖,“赵大人何出此言?咱可都是为了百姓和边境将士呐,您有异议,是想自己掏钱添补军饷?”他将话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赵民。
赵民无端被噎了一嘴,气得脸红脖子粗,登时就朝着身后几个御史使了个眼色。
御史们得了示意,纷纷跳出来指责谢见君此举是祸乱朝纲,与那唯利是图的小人同流合污,置圣上威严于不顾。
“哎呦呦,这乱臣贼子的罪名可不敢随便扣,孰是孰非自有圣上来定夺,诸位同僚都是长辈,何至于跟一黄口小儿置气...”师文宣老神在在地出列,三言两语便把话头重新拐回了崇文帝跟前。
崇文帝面色无异,让人暂时摸不清他是赞成还是反对,但任谁也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索性大伙儿都闭了嘴。
谢见君倒是有几分把握,封官卖爵并非是他一时兴起之言,昨日听满崽提起西北要打仗那会儿,他便有了这想法,今日不过是顺势而言,他自认多少能揣测出点圣意,只要不从国库出钱,他们这位圣上就乐意得很。
殿中静默片刻。
“朕有些乏了,散了吧。”崇文帝掩面打了个哈欠,率先起身。
众臣见状,齐齐行礼,“臣等恭送陛下。”
€€€€€€€€
从殿中出来,谢见君被季东林拦住了去路。
“尚书大人?”他皱了皱眉。
“左丞大人当真有个好弟弟呐。”季东林面露嘲意。
这是为着昨日之事来兴师问罪了....谢见君腹诽,随即他脸上挂起一抹假笑,“瞧下官这记性,都忘了恭贺尚书大人,听闻子€€高中解元,季同甫也中了举子,当真是一门双喜呐。”
提起这个,季东林就来气,他请了那么多大儒来家中给季同甫补课,这混小子竟然没考过他惯来不闻不问的小儿子,还被一哥儿按在地上言语羞辱,实在有辱门风。
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谢见君的恭贺,“小儿同令弟相识多年,老夫竟不知令弟如此伶牙俐齿,只可惜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老夫劝谢大人还是早日约束下自己弟弟的言行举止,以免一朝惹祸上身。”
谢见君一向护犊子,听了这话,连假笑也不挂了,“尚书大人此言差矣,舍弟顽皮,但也知礼数晓分寸,不仅如此,下官还听闻他劝说二公子务必谨言慎行,莫要祸从口出,毕竟诸如‘我爹是礼部尚书..’‘让我爹治你的罪..’‘你这般不把我放在眼里,就等着被京兆府尹抓走挨板子吃牢饭...’这样的话,可不兴传到圣上耳朵里,您说是吗?”
季东林脸色青白,昨日他回府,只听着府内夫人说同甫遭了欺辱,对这混小子在茶肆大放厥词一事儿一字不知,若他提早知晓事情真相,断然不会作出不管不顾地跑来斥责谢见君管教无方之举,如今被人毫不客气地指到脸上,他一时还真有点骑虎难下。
“小谢大人!”李公公及时出现,不动声色地打破了此时的窘境。
见来人是寻自己,谢见君又挂上了温温和和的笑,恭敬地朝着他行了个礼。
“不敢当不敢当,小谢大人这是要折煞老奴呢。”李公公喜笑颜开,语气也放得谄媚了几分,“正巧您还未走,圣上差老奴请您去尚书房议事呢。”
议事..谢见君暗自咂摸了两下,莫不是商讨他方才在殿前提起的封官卖爵一事儿?
然容不得他细想,李公公在旁提醒了一声,他赶忙回神,正对上季东林狐疑的眸光,“既是圣上传召,下官不敢耽搁,尚书大人,下官先行一步。”
他礼数做得周全,哪怕方才威胁了季东林,言语间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当着李公公的面儿,季东林不敢发作,只得咬紧了牙关,勉强扯出一点笑意。
他刚要开口,面前之人已经潦潦草草地收回礼,不疾不徐地拂袖而去,再没给他一个眼神。
第236章
这次被单独叫来尚书房, 谢见君猜想大抵是为了筹集军饷一事儿。
他跟在李公公身后进门时,太子正同崇文帝说着什么,听见宫人通报, 回眸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谢卿来的恰是时候, 父皇对你方才在殿前所言深感兴致, 特此召你前来详问呢。”
他脚步一顿, 撩起衣摆屈膝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 太子殿下。”
崇文帝微微抬手,示意让他起来回话,“你这小子,这次又给朕琢磨出了什么鬼主意?”
“禀陛下,是入粟拜爵。”谢见君恭恭敬敬地起身。
“你让朕准许商户自发捐粮于边关将士, 还要许他们爵位?”崇文帝略带威严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