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敲门进去。
屋子里一男一女,各自干着手头的事。
男生在裁纸,桌上到处都是颜色不同、大小不一的纸。女生在用一台看来型号很旧的电脑,背对着她们,没有回头。
“又回来做什么?”那师兄问程心田。
心田拉周予过去,要介绍她加入。
走近了,周予发现桌上那些乱丢的,并不是纸,而是一本又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离她手头最近的一本,封面标题《柯尔鸭孵化志》,另一本,《南岛骑行指北》。
李€€拿起来看,“这是什么?剪贴本吗?”
师兄满脸崩溃,“什么剪贴本?这叫zine。就是手工杂志。”他回头来看周予,“你想加入什么部门?想撰稿,还是想做美工设计?你会做排版吗?InDesign或者CorelDRAW都可以。”他扭头去问那正在电脑上作业的师姐:“€€,我们哪个栏目缺人?”
师姐头也不回:“人倒是不缺。几个人都一样。就是缺器材。”
“哦……”师兄坐直了身子问周予:“师妹,你们家有没有相机?”
“什么相机?胶片机,数码机,还是单反?”
“你们家有哪一样?”
“都有。”
师兄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得简直要当场向她敬礼。“社长!我们有摄影师了!”他踏一步走过去,猛晃社长的肩膀,看来是企图把社长从电脑前拉起来,两个人一起向她敬礼。
周予偷眼看看周遭,这简陋的办公室里除了桌椅电脑,就是纸笔,打印机,还有一个被塞得乱七八糟的大书柜。
这是个什么社团?手工社?
一片云飘来遮住窗外的阳光,那门外顶上写着字的纸张终于显露出七个用蓝色细线水笔写的字来。
南岛新风杂志社。
5-4
白瓷砖地板上到处都落了剪下来的发,一笤帚扫过来扫过去,两个大圆罩子各罩一颗别满卷发夹的脑袋,滋滋冒着热气,墙上海报一溜,短的长的卷的直的,这个叫亚麻色,那个叫板栗棕,全县城,全南岛,出了这门,再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做这么多种样式。红白蓝色的灯箱在门口转着,店名印在玫色招牌上:奇丽美发。小字一行:专业烫染,个性造型。
奇是齐小奇的奇,丽是齐丽莲的丽。
齐小奇管这地方,也就是她家,叫南岛时尚中心。
她拿着笤帚,在她阿妈齐丽莲眼前,扫过来,扫过去,齐丽莲挽着一边袖子,竖着衬衫领,一手捋发,一手翻飞一样执着剪刀,咔嚓咔嚓,她啧一声,瞪自家女儿一眼,“走走走,少在这里表演扫地。”
国庆放假,店里客似云来,准备带着孩子去走亲戚的女人、县里过于早熟的高中生,要烫头要染头,没人不来找丽姐打点,这里可跟村里那些只会剃男人头的理发店不一样,电视上看到哪样心水的发型,带照片来,不说十足十,也能还原个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差在长相。
小奇在店里游来荡去,又不死心地往阿妈跟前凑,“丽莲,我给你提个建议。我觉得我们家这个招牌可以换一个,奇丽美发,有点土。不如,改成cherry造型,奇丽,cherry,谐音!是不是立刻高端了起来?”
齐丽莲的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笑起来,脸上涂的粉拗进笑纹里,粗糙又热烈,双目与她女儿一样晶亮,“还会说英文了,没白送你上学啊齐小奇。”
“那当然了。你也别叫丽莲了,丽姐丽姐的,多难听!以后让大家叫你Lily姐。”
坐在理发椅上的客人跟着笑,“丽莲姐,你家阿妹好有文化哈!”
丽莲姐笑骂:“有个屁!”
小奇一摊手掌:“Lily姐,给点顾问费。”
“顾问费是什么费?”
“我这个叫企业形象升级,你采纳了我的建议,是要给我钱的。”
“要钱没有。滚一边玩去。”丽莲姐扭身,又去剪客人另一侧的发。
“啊呀,商量一下嘛,最近手头有点紧。要不这样,我给你打工,我给你打工还不行,这个假期,随便使唤。我给客人洗头,怎么样?”
“你还会洗头?”
店里除了丽莲,还另外雇了一位大姐,专门帮客人洗头。
“怎么不会?我看王姨洗都看会了。”
“要钱做什么?”
“秘密!我们花季少女,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的好不好?”
“那你一颗头收费几块?”
“我不要多,五块。”
齐丽莲惊异地停下手里的剪子,“我洗剪吹一个才收人十五,你要五块?你一个童工,一块还差不多。”
“一块太少了!至少三块!”
丽莲姐拿镜子给客人照,“你看后边这个长度可以吧?”
小奇只好再降价:“两块两块!不能再少了!”
晚些时候,小奇在电话里与泳柔算这笔账:“一天十个头,就是二十块,七天€€€€”
泳柔接话:“一百四十。”
“没错!”小奇压低声音,“这不就一半了吗?这钱,全给你!免得阿耀一直叽叽歪歪。”
方泳柔握着电话分机,躲在楼梯上,探头向下望去,阿爸阿妈正在收拾厅堂。一天生意已做完了,门外的卷闸落下一半,国庆假期,岛上游客激增,她帮着跑堂,一整天都团团转,这时候才终于歇脚,躲起来与小奇打一会儿电话。“那你岂不是七天都不能休息?一直洗头,手都要洗皱了。要不,你只干三天,六十块也很多了。”
“那不行,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电话那头响起丽莲姐的声音:“齐小奇,干什么打电话那么久?又跟阿柔煲粥。话说不完明天骑个车去说个够。”
小奇大声回道:“丽莲,你怎么那么小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小气?你看你这个鼻子眼睛嘴长这么好看是像谁?我小气,我就把你生得像你那个丑阿爸。”
母女二人在那头斗个没完,泳柔听听笑笑,直到电话挂了,阿妈恰好走上楼梯来。“又跟小奇打电话呀?她们家今天肯定也生意很好吧?”阿妈眉开眼笑,纵是疲惫仍心情爽利,“地主爷保佑,这个假期,大家都财源滚滚!她妈妈怎么样?”
“还那样嘛。”
阿妈连连点头,“那就好,她一个人多不容易。”
阿爸在楼下问:“你们在讲谁?小奇她妈?我看她也是个厉害人物。”
整个南岛无人不知,奇丽美发的齐丽莲是个烈女,三十岁不到死了老公,撇下儿子拖着女儿离了方口村的婆家,第三天就给女儿改了姓,从此与同是寡妇、同是剪头匠的婆婆结了深仇大怨。一个女人家在县里开发廊,起初总有下三滥以为是做皮肉生意,上门来浮言浪语兼动手动脚,统统被丽莲姐乱杖打出,追着打了三条街还不解气,开业十天,派出所出警四次,有一次还是对方被打得报了警。
阿爸拿厨房剩下的一点虾、蛤,还有鱿鱼的边角料,炒一个杂烩面,热腾腾端出来,泳柔跑去接,阿爸说:“地主爷先吃。”泳柔就把盛面的搪瓷大盆端在掌心,往神牌位三鞠躬,心里默念,老爷保佑阿爸阿妈,保佑小奇和丽莲姐,也保佑泳柔。
油汪汪的香气扑鼻,她偷偷咽口水。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宵夜,阿妈一边挑面条到她碗里,一边啊哟哟地讲:“我们阿柔多厉害,一整天,没算错一个数,没记错一个单。我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白灼虾,走去那一桌,她马上说,不是这桌,这桌是椒盐虾。也不是那桌,那桌后点的。”
她听得又喜又羞,边吃边抿嘴笑,又夹一只最大的虾到她妈妈碗里,说这个好吃。
在家里帮工,当然是一毛都没得,她与小奇不一样,可没法正大光明说什么“花季少女用钱的地方多了”,但能得这样一句话,她也觉得好。
阿妈问阿爸:“过两天,小叔他们是不是从市里回来?我们备点什么?阿细回来没有?”小叔即是阿爸的小弟,在海对岸的城里做些小生意。
“没回来。”
“学生放假,她不回来,一个人在教师宿舍啊?”
“不知她,不回来也好,一回来,肯定又跟大哥吵。”
“上次,小叔说帮她介绍那个县上的男生,在市里工作的,她去见了没有?”
“我怎知?我看是难哦。”
泳柔插嘴:“干嘛给细姑姑介绍对象?她会没人喜欢?”
阿爸敲碗边,“有人喜欢还单到现在?27,你没听你大伯说,你阿€€27的时候,他都跟船出海了。”
“时代变了!”
“对对对,变了变了。”阿妈把花蛤都挑进小盘里,放到泳柔面前。
“变了就不要结婚生小孩了?”阿爸一边说,一边给泳柔剥了一只虾。
变来变去,不离其宗。
*
“桥北市场”四个不锈钢招牌大字,早风吹日化掉了电镀烤漆,毫不起眼地竖在菜市场正门上方。才九点半,早市就已不早了,周予跟着小朱阿姨在各个档口间游击,不停听她说着:“啊呀,算便宜点!都这个点了,我多买点,省得你还拉回去。”
农贸市场地滑,细格地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侧凹沟尽是污水,周予每走一步都万分小心,生怕弄脏了自己米白色的帆布鞋。游击一圈,小朱阿姨手里已提了满满两大袋,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菜叶杆从袋里冒出青翠的头。小朱阿姨撸着袖子,人分明是瘦瘦的,两只手腕却看着壮实,能提千斤重似的。
她要帮忙,只分得一袋豆腐,提在手里,只一点坠手。
“你今天怎么想跟阿姨出来买菜了?放假在家无聊呀?”
她盯着地上的污水,嘴上随便一答:“嗯。”
小朱阿姨正正大她一轮,也才二十七八,三年前,第一次见,妈妈说你叫阿姨吧。当时,小朱阿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来奇怪,女人一旦当了妈,不论多么青春少艾,在世人眼中都已老了,像草本被萃走了精华,不能叫姐姐,只能叫阿姨。
小朱阿姨拉她,凑到她耳边偷偷说:“你爸妈这几天晚上在家有没有吵架?你是不是被吵烦了?”好像东家会突然窜出来发现她在说他们闲话。
周予摇头。
“没吵?你不知道,上礼拜你不在家,他们吵了好几次。”
“吵什么?”
“你爸的乡下亲戚呀!之前周末过来的,还是你给开的门。哎呀,你别告诉你爸妈我跟你说这些哦。”原来是那日三表婶来引起的事端。“你妈回来一看冰箱里那些菜啊鸭子啊,就生气了,当场跟你爸翻脸……€€,大姐,海虾怎么卖?”趁人家捞虾的功夫,小朱阿姨接着说:“我看琴姐也奇怪,你说她是看不起乡下人吧,那我也是乡下人,她对我也不差。啊呀,阿姐,这只就不要了,要那边的,活一点的。”小朱阿姨扭过头来,面露兴奋之色,“你知道吗?你妈说,要送我去学开小汽车。让我考了驾照,以后帮忙去学校接你。”
菜买完,该走了,周予终于说:“小朱阿姨,这里是不是有个花鸟鱼市场?”
她心里惦着那日船上心田说的这里好玩,因此才跟着小朱阿姨来。
“什么花鸟鱼市场?”
海鲜档口的大姐热心帮答:“有!在地下半层,这一条道直直走到头,左拐,有个楼梯下去。”
果然有个水泥楼梯,往下走,才发现这菜市场是盖在一片很缓的斜坡上,一楼往下,又是半层一楼,窗只开在墙壁顶上,又多藏在商铺里头,因此采光不佳,走道天花板上电线缠绕,拉着一盏又一盏裸灯泡。
先是好几家鲜花盆栽批发,然后是卖鸟的,卖宠物龟的,卖仓鼠卖蟾蜍的。一整条走道四处响着动物们发出的声音,€€€€€€€€,可能是啮齿声,也可能只是在呼吸。这样一副景象装在这只得半层天光的夹层里,像破烂花盆里长出一大丛藤蔓花草,小朱阿姨也觉得好玩,边走边赞叹。周予在仓鼠笼子前蹲下身,伸手指想去摸一摸仓鼠身上的绒毛,差些就被咬了一口。
走近第一个岔道,周予便望见那块画着卡通深海鱼与珊瑚的招牌,幼圆体字写着“鱼田田水族”,招牌底下恰好走出两个吸着烟的男人,她才看清橱窗里的幽蓝水族箱之间开着一个店门,小朱阿姨停下来看几盆多肉,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吐出很大的烟圈,然后挥手,烟蒂被甩在地上,冒起一缕烟。
她听见他冲店里说:“那你说怎么办?他现在人又不回来,钱你们也没有,我们是正经借贷生意,不欺负你们女人家。喂,阿妹,你过来,你来跟叔叔说,你爸爸去哪里了?”
小朱阿姨竖起了耳朵,腾手来拉她的手腕,把她往卖盆栽的店里拉。
盆栽店老板也凑到门前来听,嘴里念说:“又来追债,吓死人。”
“又来?经常来啊?”小朱阿姨掩嘴问。
“隔几个月就来一趟咯。沾上了赌,就戒不掉!刚还上钱就又去赌,赌输了就又去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