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翻她白眼:“能不能有点理想?那文理分科呢?你选什么?”
“选理啊。”
泳柔吃了一惊。她以为小奇理所应当要选文的。但她来不及问,也不方便问,李€€才是此刻的主角。
“高考志愿还是早考虑的好,有些专业有文理限制。我将来想做同声传译,做翻译官。北外的英语专业是全国最好的……”她们散步返回高一教学楼,李€€一路发表对未来的见解,讲着讲着,忽然想起某件要事:“齐小奇,你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小奇开始装傻充愣,从李€€身边溜走,躲到泳柔身边来,嘴里嘀咕着些胡言乱语,李€€穷追不舍,伸手拽她,泳柔又被这两个高个子夹在中间,上一次这种场景,她俩还吵得天翻地覆。泳柔一手挽住一个,不顾她俩如何失控,在中间牢牢掌握着前进方向,三个人走着走着,就盯住脚下,忽然默契十足地玩起“同时迈出同一边脚”的游戏,再然后又是“一步只能跨过一个地板格子”的游戏,还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游戏,快到她们终于“解体”,一起大笑着飞奔跑过塑胶球场。
夕阳落尽。李€€笑得最用力,最大声。
到了高一楼,小奇在楼梯口遇见她的同班好友,受邀去上洗手间,三人分流,泳柔与李€€一同回教室。
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因撞见走廊上某位不速之客,转眼凝成了外冷中干的薄冰。刚刚坐在英语社成员正中间的“评审主席”,就站在5班教室外。
他是来找李€€的,他笑着迎上来。“师妹,又见面了。我来找你的。”
李€€小心问道:“什么事?”薄冰有了裂痕,她的语气中有一点不自觉的期待,泳柔的心也忽然长出希冀来。
“就是来通知你试戏的结果,我们英语社做事都是有始有终的,不管什么结果,都该给个交待。”他两手背在身后,镜片后的目光炯炯,显然特别自豪。“还有,可能你误会了,我刚刚只是翻剧本刚好看到India,就顺口说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我还是跟你道歉,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不愉快了。”他忘情地表演一个绅士。
李€€试图挤出微笑:“……没关系。”
“关于斯嘉丽的人选,我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做B角?”
“B角?”
“对。一般成熟的剧团,都会设置AB角,如果A角有突发情况上不了场,就由B角顶替。其他配角我们可以自己人顶,但斯嘉丽是绝对的女主角,B角也要择优录取。你表演得挺好的,但综合形象气质各个方面,我们还是觉得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虽然B角不一定能上台,但你可以全程跟排练,也是个不错的机会,我们的戏剧节是学校很老牌的活动了,参加了一定会有收获的,而且,也能交交朋友嘛。”
他非常正经地发表完以上言论,或许还十分得意于自己的谈吐成熟、滴水不漏,泳柔逐句听完,感觉气已经积到了胸口,希冀已经攥成拳头,只觉得这人真是个大草包,想一拳锤得他漏气,没成想,他居然还接着说:“对了,还有,刚刚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是高个子大眼睛的那个,你也帮我问问她要不要来参加,其实她外形也挺适合斯嘉丽的,我们还有很多别的剧跟角色,你们可以一起来玩玩,试一个小角色也行,就当练口语了嘛。”
泳柔的气彻底积满了,冲口而出:“阿€€,回去吧。”
“主席”笑笑,挥手道别:“那不妨碍你们学习了,B角的事,你考虑好了告诉我。”
他走了。李€€攥紧书包的肩带,垂着头颅,紧抿住嘴角,转身进了教室。方才的大声欢笑完全被浇灭了,好大一盆哗啦啦的冷水。泳柔跟在她身后,可她没有给任何人安慰她的机会,一放下书包,就抓起课桌最顶上的物理册子,冲去办公室找老师讲题了。
预备铃临近,泳柔拿了自己与李€€的水壶,独自去打水。
她在走廊上碰见周予与心田,她们近来每天课余都在社团办做手工,总是踩着点回来。她无精打采地招一下手。周予问:“去打水?”
周予掉头与她一起走。
心田被落在原地,只好自己回教室去了。
两个人一起往开水间走。周予闷不吭声。她好像总是闷不吭声地走在她身边。
她拧开李€€的保温壶,天凉,七分滚水三分凉水,吹一吹刚好入口,水声淅沥,破饮水机轰轰颤抖,开水间里人不多,尤其没有人来争这台年纪最大出水最慢的,泳柔等着一壶盛满,转眼看见周予的脸侧边沾上了蓝色颜料,她指自己的同样位置:“这里,有颜料。蓝色的。”
周予看不见,拿手去摸,泳柔要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巾,放到出水口底下去沾湿了帮她擦。一定是涂画大海时用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才沾上的。
周予任由她换着各种使力方向揉搓,颜料干了,沾住有些干燥的皮肤,难以去除,她借着开水房坏了半边的灯光和外边的月色,全力对付它。“下午我和小奇陪李€€去试戏了。”她说出来。像水流已经突突突冲击着管道的龙头总算被拧开了。
“嗯,怎么样?”
她一股脑倾倒而出,义愤填膺地由头至尾讲个痛快,因为讲得太过淋漓,下手也愈发不知轻重,终于把周予的脸给搓红了一块。
“你说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那个师姐演得很差吗?”周予摸摸自己被搓红的耳边。
“……也不是。”泳柔终于懊丧地在心里承认,若抛去生疏有别,她也隐隐觉得,杨师姐更适合饰演斯嘉丽。“我是说,凭什么,人跟人生来就不一样。有人漂亮,有人不那么漂亮。有人有钱,有人没有。还有人生在城里,有人生在乡下。”说到这里,她顿生哀怨,眼神忿忿,手上动作却越来越轻,她擦去最后一点颜料,周予耳边的红蔓延到了耳根。“还有,”她公然报起私仇,“有人生来坐在桌上,有人呢,只能在一旁端茶倒水。”
周予默默拿起泳柔放在饮水机上的水壶。
“干嘛拿我东西?”她像一只找麻烦的啄木鸟,咄咄啄人。
“我……帮你端茶倒水。”
泳柔忍俊不禁,笑完,心里松落一些,更觉得还有一肚子话想讲。
她想,普通人的成长好像必将经历一个锤炼的过程,这过程有点像阿妈晒制海鲜干货,必定要剥离掉一些什么,除去累赘的内里,晒脱饱满的水分,盐渍入味,将某些训导牢记入心,这样才好长长保鲜、常常上桌,才便于到社会上去流通。当有人来告诉你,你不够美丽,你不够苗条,不够高不够聪明不够格,这便是其中一种晒制人心、剥离棱角的过程。
她害怕看见自己的朋友遭受这样的锤炼,丢掉自信心,日渐变得干瘪。
泳柔颠三倒四地将类似这样的想法说给周予听,甚至仔细说了阿妈晒鱿鱼干的全程操作。她从没像这样说出口过,和同学朋友们一起时总只是嬉笑说些趣事与胡话,自然不可能说这些,她的体己密友只有小奇,可她也没与小奇私下说过,若是说了,能够得到的回应可想而知€€€€“香姐晒鱿鱼干了?我们偷一个烤着吃吧。”
可她却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一切说给周予听,也许没有“觉得”,只是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周予有点像是每到饭点时候就到她家大排档来转悠的猫,听了她的长篇大论也完全不为所动,可猫长得就一副听得懂人话的样子,听得懂,又说不出,因此是全世界最好的倾诉对象。
猫耐心听她说到预备铃打响最后一遍,表情果然毫无变化,她将两个水壶抱在怀里转身就跑,“上课了!”
当天晚自习上至尾声,她收到一张来自猫的纸条,内容非常奇怪,猫手抄了一道数学大题,末尾留言:怎么解?我不会。
她思考片刻,运算一遍,胸有成竹地在纸条上写下方法步骤,传回给猫。
她不知道猫为此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出此笨招试图维护她也早晚会被锤炼的自信心。
后几天,李€€不再提起英语戏剧节的事,宿舍天井里的女孩们或是听说或是察觉,也都默契地装作此事从未发生,几册《飘》全部归还给图书馆,大家心有灵犀地将这部书列入禁书名单,为了李€€同仇敌忾。
周六,方泳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部《乱世佳人》的影碟拿去县里归还,阿妈问,不看啦?她气鼓鼓说,不看了!根本不好看!太过时了,还没唱戏好看呢!
阿妈把她叫住,打发她顺便绕道去大伯家送鱿鱼干。
大伯大姆公婆两个正在家为幺儿学业一事吵嘴,大伯说你这是妇人之见!你要他去学文,他将来是能写诗还是会作文章?泳柔心里同情阿姆,但还是避免搅入他们的战火中去,其实这全无必要,要不是这几年全市高中扩招,光耀连高中都考不上,学文学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骑车往县里去,又想到那日小奇说要选理。
光耀要学理。
小奇也要学理。
一将这两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她心中疑窦顿生。
她绕道去找小奇。
齐小奇与女朋友们正在奇丽美发附近的小广场闲逛,几个人在街边吃碎碎冰,见泳柔来,掰一半给她:“我们正好说起你呢。”
“说我什么?”
小奇扭头看站在台阶上的冯曳,“就刚刚说起细姑最近在相亲。”她转回脸问泳柔:“那个男的是哪个村的来着?”
泳柔不知,“好像是县里的吧?说什么是县里的首富呢。”
冯曳难得主动与泳柔说话:“你见过了吗?他怎么样?”
泳柔回忆起那个温水鸿,还有他送她的鱼缸,她忽然意识到,原来现在也还是一个将“能够在适当的年龄将自己嫁给适当的人”视为女人的伟大成就的年代。她随心说道:“不怎么样。长得……大脑袋粗脖子,像个保龄球瓶。”
小奇大笑。只有冯曳一人没笑,泳柔没注意到。冯曳的脸迅速黑了,她站在几级台阶上,脸上盘旋着一朵高处的乌云。
“你别笑了。我想问你文理分科的事。你真要选理科?”泳柔拉小奇的手。
“对啊。”
“我觉得你选文科比较好。你要不再想想。”
小奇还未答话,冯曳忽然恶狠狠地打断道:“人家想选什么就选什么,关你屁事?吃饱饭了没事干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16-3
冯曳对方泳柔怀有隐约的敌意,此事早从初中时候就开始。
没来由的。可能因为初中时候方泳柔从不参与她的叛逆女子同盟。该同盟在县城小年轻勾连成的人际网中,有一个名号,曰“新不了情家族”,汉字间还夹带几个奇怪符号,主要以Q*Q空间为其互联网根据地,各个成员发表自拍照片与颓废感言,照片全是死人般冷色,要么就高斯模糊只露出女子的眼,其上还有几只蝴蝶,文字也不知所云,诸如“爱已覆灭”、“舍不得醉”。
还有言道,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在冯曳看来,次次考第一的方泳柔就是好女孩,而她本人则独孤走四方。
她那野草般的青春如此骄傲,虽然常因逃课被她阿妈揪回家去为一顿衣架折腰,但她是永远、永远也不屑于“上天堂”的。可没成想,青春飞逝如互联网浪起潮落,一眨眼,初三了,再一眨眼,杀马特落伍了,全班同学集体恐慌€€€€九年义务教育行将结束,生在小岛上,考不上学的,渔船捞海鲜,码头卖海鲜,菜场杀海鲜,以上去处任选。
女孩们惴惴不安,起初由小奇辅导她们功课,但小奇粗枝大叶的,讲题就是“先这样,再这样,很简单的呀”。简单个屁。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小心翼翼地拿着题去问方泳柔,经点拨竟豁然开朗,泳柔完全能够从她们的水平线出发,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于是大家都不走四方了,纷纷排队要跟着方泳柔上天堂,冯曳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听讲过好多次,中考结束,叛逆女子同盟全员分数上线,这才换来她们今时日还能在周末拉拉扯扯到处闲逛。
但人与人之间说不清,冯曳还是不喜欢方泳柔,天生没有缘分对不上磁场,没来由的。绝不夹杂什么微妙的情绪。
齐小奇回头拿手肘撞冯曳一下:“发什么神经?惊死人。我的事还不就是泳柔的事?”
冯曳黑着脸一跨而下几级台阶。
“你去哪儿?喂,冯大妹。”
“烦不烦?说了别那样叫我。”她头也不回,最后甩下一句:“回家吃饭了。懒得理你们的破事。”
泳柔早知冯曳不喜欢自己,她只有些错愕,并没有被激怒,冯曳就算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她也不在乎。
女子同盟的聚会散了,小奇陪泳柔推着车走,她拿定主意要选理科,也压根不看重这件事,泳柔几次想谈,可她的注意力总在别处,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泳柔没有直言心中疑窦,她不想问,甚至不想在小奇面前提起方光耀。
她是不敢。她怕小奇说是,是为了光耀。她也怕小奇说是,是喜欢光耀。
所以她从来不问。
“刚刚说一半呢。”小奇再次打岔,“细姑跟那个保龄球瓶怎么样了?”
“……好像不太好。”至少她觉得不好。
“不好?他们经常吵架吗?”
“不是啦,细姑姑没跟我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她犹豫,“我觉得细姑姑不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种感觉。我跟细姑见面,我不问,她从来不会提起保龄球瓶,而且就算提了,也就只是,只是提起而已。”
“会不会是细姑懒得跟你说?她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小奇作势往泳柔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一坐,两腿像螃蟹一样蹬着车走。嘴上说着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却身体力行着小孩子的行为。
“也许吧。可我说他像个保龄球瓶,细姑居然说,好像是有点像。还跟我一起笑话他。她也不觉得他有多英俊潇洒……”提起他,眼睛也绝不会发亮。完全,完全不像小奇提起光耀时的样子。“总之、总之,”泳柔笨嘴拙舌起来,“总之感觉很奇怪!”
“细姑这么清高的人会去相亲,这事就够奇怪的。我还以为她会单身一辈子呢,谁都配不上她。”
泳柔一百分赞成。可这岛上哪有女人单一辈子的,她们小小年纪就见得多了,女子早为人妻为人母,常常二十岁出头便已生育两次。中考一结束,班上某位年龄大些的女同学,也才18岁不到,听闻还未登记办酒就住到说定姻亲的男方家里去。就连她们自己,逐渐出落后,在外最常听大人们说的亲热絮语就是将来要替她们介绍个好人家,仿佛这就是乡邻间最大的善意。
人非莲花,即使在淤泥之上盛开出洁白无瑕的花朵,根茎也难挡侵蚀,早一点一点地被渗透,一点一点地接受。
然后,有一天,忽然,弯下腰,没入淤泥中去。
她们还直挺地往上生长着。“自由恋爱也不见得靠谱。我妈跟我爸就是自由恋爱。我爸长得那么丑,真不知道丽莲是怎么想的。你还记不记得我爸长什么样?”齐小奇口无遮拦地取笑着自己的亡父。
“记得。”寻常男人的样子,泳柔自己的阿爸也没比他好看到哪去。她偷摸想,光耀到了他们的年纪,应该也跟他们差不离。“你这样说他,不怕他听见。”
“不怕。他应该投胎了吧?”小奇笑着,目光投向街边玩耍的一群幼子,“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边呢。我看看……那个,最丑的那个小男孩,你看见了吗?”
泳柔无奈:“那你喊他一声阿爸,看他应不应你。”
小奇还在笑,“我不喊。我怕他想起上辈子,又回来烦我妈。”
在泳柔的记忆中,小奇从来没有哭着提起过父亲,他的死因撕裂了她的家庭,可她看起来那样完整,事实上,泳柔几乎想不起小奇流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