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游溯的额角便跳了一下:“以儒治国?”
白未曦:“自武帝以儒治国起,晋室蓬勃而起,到崇帝,万邦来朝。如今儒术盛行,天下士人尽皆儒生。殿下若想东出一统天下,便需要儒生的帮助。而想要得到儒生的传颂,那便需要以儒治国。”
游溯忍不住反唇相讥:“可如今天下乱世,皆因儒生而起。”
“成帝驾崩之前,立梁王存为皇太弟。然而当成帝驾崩之后,儒生以梁王存为庶出、郑王鹤为嫡出为名,污蔑梁王存矫诏,拥立郑王鹤,是为景帝。然景帝年幼,再加上世人皆知景帝为篡位,因而天下不服、诸王叛乱,才爆发了大晋建国之后最大的叛乱。”
“这一切皆因儒生固执嫡庶而起,他们却反手将脏水泼到成帝身上,称是成帝宠幸马奴才引发的动乱,还无耻地将这场动乱称为‘马奴之乱’。”
“白先生,你的意思是让孤继续用这些无耻之徒、行他们已经僵化的政令?”
白未曦道:“儒学乃礼义之学,而非殿下所以为的僵化之学,不喜如今儒学风气的儒生大有人在。只要殿下愿意,完全可以启用墨儒、荀儒等流派,改正如今的儒学风气。”
听了白未曦的话,游溯甚至有些激动起来:“先生当真不知如今的风气是什么样子的吗?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世间混乱之事不知凡几。堂堂《晋律》已成一纸空文,上下诀狱尽出儒生之口,秉公执法者受万人唾骂,因私忘公者却声名斐然,先生如今竟还让孤行儒学之道?”
“可是孔孟之道绝非殿下口中的狭隘之道。”白未曦道,“儒道博大精深,岂是三言两语可说得清?”
“那便不用说了!”游溯近乎粗暴地打断白未曦的话,“既然此道精深,那么先生就去和名师大儒谈你的道吧。孤的手下只需要能俯首做事的能吏,不需要皓首穷经的老明经,告辞!”
游溯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离开的。
见游溯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王二狗才问:“曦曦宝贝,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你明知道的,游溯绝不会同意劳什子以儒治国。”
更何况几千年以来的历史都已经说明了,以儒治国死路一条。
白未曦为什么要对游溯说一个明显错误的、游溯根本不会认同的€€案?
面对这个问题,白未曦轻轻垂下了眼,说:“我当然有我的理由。”
二狗一脸懵逼地摸了摸自己的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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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桃林乡的村民为客人准备的房子后,游溯将剑往案几上一放,张口就要骂人:“他简直混蛋!”
“孤千里迢迢来到这穷乡僻壤,是为了听他说这些忽悠孤的话的吗?”
“他在敷衍孤!”
游洄已经气的要拔剑砍人了,结果崇云考在一旁凉凉地说了一句:“区区四百里,哪来的千里。”
游溯:“……”
游洄:“……”
游洄瓮声瓮气地说:“仲父,这劳什子先生分明就是在耍阿兄,你怎么还向着他?”
崇云考没有回答游洄的话,反而问游溯:“主公也是这么想的?”
游溯闷闷:“难道他不是在耍孤吗?”
什么孔孟之道,什么礼仪之道,白未曦要是信这玩意儿,他能把桃林乡治理成现在的样子?桃林乡里可一点不见儒家的阶级!
看到二人的表情,崇云考却笑了:“难道主公忘了,昔年商君第一次见秦孝公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游溯当场愣在那里。
游洄一脸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仲父,又一脸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阿兄,等他看到游溯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深恨自己读书不多,此时只能问上一句:“仲父,商君做了什么啊?”
“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现在连别人说话都听不懂了吧?”
游洄尴尬地笑了笑,崇云考解释道:“《商君列传》中曾说,商君第一次面见秦孝公,对秦孝公说以帝道,秦孝公听得昏昏欲睡。第二次见秦孝公,商君说以王道,秦孝公听完把引荐商君的景监骂成了孙子。”
“直到第三次见面,商君才将他的‘霸道’说予孝公,从而成就了秦的帝国霸业。”
游溯问:“仲父是想说,白先生也在‘考验’孤?”
“这是很正常的事。”崇云考道,“大争之世,君主求贤才,良禽也要择木而栖。万一寻到了朽木,岂不是要跌落枝头?”
在崇云考的解释下,游溯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没了刚刚的阴云密布。
却是游洄在一旁说:“仲父这样看好这位白先生?没准是哪个欺世盗名之徒,踩着阿兄邀名养望。”
听了游洄的话,崇云考顿时大笑起来。笑够了,崇云考才说:“将军太小瞧老臣了。老臣别的不敢说,这双看人的眼却是不会错,老臣也要做一把景监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陈纠的声音:“殿下,将军,国相,先生请殿下于明日平旦时分相见。”
游洄一听就冷下脸色,刚想说一句“你当我阿兄是谁,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结果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先听见游溯说:“替孤转告白先生,孤必然准时赴约。”
游洄:“……”
行叭,我阿兄自己乐意。
然而第二日平旦时分,游溯准时到达白未曦的小院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第7章
有车邻邻
普普通通的木门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门内依稀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狗叫,像是在嘲讽他们被同一个人耍了好几遍。
游洄已经气得拔剑了:“阿兄让开,我今日非劈了这破门不可!”
游溯抿抿唇,看上去一点都不想制止游洄的举动。然而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游溯挥手让游洄退下,对着木门喊道:“白先生,可否给孤一个解释?”
门内传来白未曦淡淡的声音:“殿下迟了。”
游洄气地骂娘:“我们哪里迟了?你说平旦就平旦,我们准点到的!”
白未曦的声音依旧清冷:“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平旦时分究竟是哪个平旦时分,谁又说得准呢?”
人家小夫妻互相撒娇,和时间有什么关系?这简直就是在彻头彻尾的耍无赖!
游洄都要被气笑了:“阿兄你别拦着我,今日我非劈了这混蛋不可!”
游溯:“……”
游溯默不作声,表示这里没人拦着游洄。
然而游溯不拦着,崇云考却伸出手拦下了要爆炸的游洄。游洄忍不住想骂娘,却见崇云考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小院的篱笆。
见游洄不明所以,游溯冲着游洄做了个口型:“声音。”
声音?什么声音?这里只有那个小王八蛋气死人的声音!
嗯?不对,白未曦的声音是怎么传出来的?
昨日游溯进入小院的场景游洄也是见过的,他清楚地记得,小院的大门距离屋内的小屋之间隔了起码三十步,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游洄来,也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声音传出来。
游洄没见过白未曦,但游溯曾说过,白未曦从屏风中露出的身影显示他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人,这样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能把声音从屋内传出来?
不在屋内,难不成白未曦就和他们隔了一扇门?
但问题是白未曦的小院是用半人高的篱笆围出来的,院内的场景从外面看简直一览无余,游洄可以确定这个不大的小院子里确实是空无一人的。
见了鬼了,白未曦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游洄眉头一皱,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不过下一秒,游溯就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顺着游溯手指的方向看去,游洄发现大门和篱笆的衔接处,那里放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器械。像是一个圆筒,但圆筒一边窄一边宽,游洄真没见过这玩意儿。
白先生又秀了游洄一脸,成功将游洄的一脸愤怒变成了一脸懵逼。
此时,游溯对着大门作揖,说了一句:“今日是孤来迟,敢问先生,孤明日可否再来寻先生?”
白未曦:“既然殿下有心,那便还是此时吧。”
“既如此,孤明日再来,今日打扰先生了,告辞。”
被秀了一脸的仲牧将军一脸懵逼地跟在阿兄和仲父的身后,见离那座小院子远了,心想那位白先生就是三头六臂也应该听不到他说话了,游洄才问:“阿兄,仲父,那是什么东西,竟能将人的声音传出这么远来?”
崇云考道:“将军都没见过,老臣就见过了?不过这玩意儿……看起来确实有点熟悉的感觉。”
“什么?仲父,你快说!”
崇云考没有直接回答游洄的话,而是问游溯:“主公有没有觉得很熟悉?”
游溯点头,竟然长叹了一口气:“确实,有点熟悉。”
游洄快被这两个人折磨疯了:“阿兄,仲父,你们快说吧。”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游溯才说道:“在《墨子》的《备穴》篇中曾经记载过一种‘地听’技术,将瓮口绷紧一块皮革放在井中,让耳聪目明的人去听,则可以判断敌方在哪个地方挖了隧道。”
今日白未曦用的那个奇怪的器械看上去和“地听”截然不同,但仔细一思考,却发现二者还是有共通之处€€€€那便是这两种东西都是将远处的声音传到近处。
只不过墨子的技术看起来似乎更加古老,需要瓮与皮革,还需要听力好的人仔细倾听。而白未曦所使用的技术更像是在“地听”技术上做了改进,可以将声音轻而易举地传到远方。
游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游洄不可置信地说:“阿兄是说,白先生很可能是一个墨者?”
“极有可能。”游溯道,“还记得我们来到桃林乡时经过的哨塔吗?最上面的弩机我们都没见过,如果我说,这种弩机就是子墨子发明的连弩呢?”
不论是草纸还是水泥,再加上桃林乡四处可见的砖房,再配上昨日小院中出乎预料的机关术,“白未曦很可能是一名墨者”这句话无限接近于事实。
游洄当场就道:“我现在就杀了他,与阿兄无关!”
游溯喝止了他:“仲牧!”
游洄却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到时便说是我喝醉了误杀,总之我不会连累阿兄,让阿兄背上‘杀害贤良’的名声。”
这下就连崇云考都忍不住说:“主公,这口黑锅,老臣也可以背。”
“……”游溯无奈,“仲父与阿弟何必如此?”
“他是墨者!”游洄差点跳起来,“他可是墨者!我没读过书我都知道,他是墨者!”
哪个墨者不该死?
游洄至今都忘不了,当先生和他谈起墨家的义理之时,游洄心中的震惊与恐惧。
墨者说“兼爱”“非攻”“交相利”,简单翻译一下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利益关系,而不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战国时代,杨朱主张“贵己”“重生”“人人不损一毫”,墨子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因此二人被孟子挂起来骂:“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这两种恐怖的义理,你和他们讲阶级制度,他们和你讲去你妈的。
游洄没读过什么书,但他知道墨者的义理有多可怕。一旦人人都信奉墨者的义理,那么他们将会承认人与人的平等关系,将不再信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了君臣等级的束缚,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游洄甚至不敢去想。
游洄劝道:“阿兄,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你看看这桃林乡,哪里还有一点尊卑?”
然而游溯却依旧摇头:“就算是思想如此激进的墨家,最后不也分成了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三派?相里氏之墨甚至在秦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若要孤来说,哪怕白先生是墨者,也极有可能是相里氏之墨,想效仿相里勤助秦,辅佐孤一统天下、免去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