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洄一脸诡异地看着游溯:“阿兄,你是不是被下降头了,怎么如此护着那个劳什子白先生!”
游溯依旧坚持己见:“仲父,孤觉得,孤可以将这位先生收为己用。”
崇云考也沉默了。许久之后,崇云考才说:“若主公这般认为,那也不是不行。自始皇焚书坑儒、武帝又罢黜百家之后,诸子百家的学说已经凋零的差不多了,没准这位白先生只知道墨者的机关术、不知道墨者的义理呢?”
“更何况,他就算知道墨者的义理,那又如何?”崇云考故作轻松,“主公不是也说了,他很大概率是秦墨后人?秦墨务实,知道一个强大的国家一统天下,这个天下才会没有纷争,也许这位白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得到了崇云考的认同,游溯的表情瞬间轻松很多:“多谢仲父支持,孤相信,孤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的。”
只是游溯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原本一脸轻松的崇云考,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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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鸡鸣时分,连公鸡都没打鸣,白未曦的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来:“雍王游溯,前来拜会白先生。”
还在梦境中的白未曦瞬间被惊醒。他下意识从床上坐了起来,才缓缓睁开双眼。眼皮沉的都要睁不开,好半晌,白未曦才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看清了天色€€€€
黑沉沉的,鬼都没醒。
像是生怕白未曦也没醒一样,游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白先生,孤今日可迟到了?”
白未曦:“……”
你大爷!
白未曦想骂娘:“我不是让他平旦时分来?”
王二狗在一旁幽幽地说:“人家昨天平旦来的,你非说人家迟到了,把人家赶走了。”
白未曦:“……”
虽然自知理亏,但抛开事实不谈,难道游溯就没有错吗?
白未曦嘴硬:“那他今日就鸡鸣时分来?”
这时代的鸡鸣可不是公鸡打鸣,而是指“夜半”和“平旦”这两个时辰中间的时间,对应后世是凌晨一点至凌晨三点。
凌晨两三点钟,有人在你家楼下喊你起床,这谁不说一声有病?
王二狗幸灾乐祸:“那你现在把人家赶走?”
白未曦:“就让他在外面站着吧!”
结果下一秒,游溯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白先生,孤可以进去吗?”
别叫了大兄弟,一会儿整个桃林乡的人都要被你叫起来了!
在起床和丢人之间,白未曦闷闷地选择了起床:“殿下请进吧。”
费力地解开被子的封印,白未曦恨恨地说:“二狗,帮我找几块破布和针线来。”
二狗好奇:“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说着,二狗故作羞涩:“你要给狗爹做等身抱枕吗?这多不好意思,我要小公狗,狗爹爱搞基。”
白未曦:“……”
白未曦:“我要扎游溯小人,顺带也扎你小狗?”
王二狗:“……”
行,我闭嘴。
第8章
有车邻邻
白未曦与游溯是隔着屏风见面的€€€€因为不隔着屏风,游溯可能就要看到白未曦哈欠连天、一副没睡醒的肾虚样了。
白未曦强忍着困意说:“殿下来的好早。”
游溯不以为忤:“昨日先生说孤来得太晚了,因此孤今日便早些来,省得误了先生的事。”
行,你狠!
白未曦心里磨牙,嘴上却道:“殿下今日前来,可是愿意听白某的孔孟之言了?”
游溯摇头:“孤不想听这些,但是孤知道,先生必有其他的话教孤,请先生赐教。”
说罢,他向白未曦施礼。白未曦回礼:“教。”
白未曦道:“殿下可能听过一句话?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未曾,这句话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游溯问,“先生今日,是要为孤讲史吗?”
“不知何以兴,如何兴?不知何以亡,如何传而万世?”白未曦问,“敢问殿下商何以亡?”
游溯沉思一会儿,才回答道:“纣王无道,穷兵黩武,致使过度空虚,被周趁虚而入。”
白未曦又问:“周何以兴?”
游溯:“武王伐纣以征天下,周公制礼以安天下。”
白未曦:“那周何以亡?”
游溯:“诸侯兴焉,天子愚钝,故周亡。”
白未曦:“秦何以兴?”
游溯:“六代明君不忘东出,故有秦国一统。”
白未曦:“既始皇明君,秦何以亡?”
游溯:“以一人之心度千万人之心,徭役不停赋税不止,焉有不亡之理?”
白未曦:“晋又何以兴?”
游溯:“高祖轻徭薄赋,故晋兴。”
白未曦笑了:“若我再问殿下晋何以衰,殿下是不是要告诉我都是君主庸碌、儒生误国?”
游溯一愣:“难道不是吗?”
很好,游溯完美地排除了所有的正确选项,选择了最错误的选项。
白未曦道:“当然不是。一个王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怎么可能是君主一人之事?”
白未曦终于肯吐露一点真正的东西了,游溯顿时来了兴趣:“还请先生教我。”
“是制度。”白未曦说,“一个王朝的兴亡,兴在其制度适合天下,亡在其制度不适合天下。”
“制度?”游溯重复了一遍这个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词汇,笑道,“愿闻其详。”
白未曦道:“殷商之时地广人稀,最宝贵的资源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因此形成了以人口为核心资源的殷商王朝。但随着人口的增多、耕地因刀耕火种的破坏,社会的形态逐渐变成了人口多于土地,这时,以人口为核心资源的分配方式便不再适用于整个社会,殷商的制度崩溃,商因此而亡。”
“周代替商后,便以土地为核心资源进行分配,将土地分封给诸侯,让诸侯去边疆开荒,殿下所说这是因为周天子要用诸侯来保卫王畿,实际上,分封制最主要的目的是保障贵族的权益€€€€土地。”
“然而随着人口的持续增加、可耕种土地的持续减少,让黔首百姓不得不放弃井田而耕种私田,井田制崩溃的那一日,几乎就宣告了周王朝的破产,因此大秦在一统天下之后,沿用了‘郡县制’。”
“所谓‘郡县制’,便是将天下土地从贵族的手中收回归为君王一人所有,无限制地加强中央集权。然而贵族失去土地后其心不满,再加上官员代替了封建主,对不是自己的土地治理并不用心,因此导致了民怨。”
“这便是分封制和郡县制最大的不同。在分封制下,士大夫对自己的土地治理的极为用心,但是却不受国家的管控;郡县制下,官员受国家管控,但对治下的治理便不再像士大夫那样尽心尽力。”
“故而晋代替秦后,实行了郡国并行制,一方面分封土地与同姓诸侯,一方面又将大半土地归为君王所有,想做周与秦的结合体。但很显然,这个制度宣告失败了€€€€”
不用白未曦说,游溯也知道郡国并行制并没有承周秦之利,反而承袭了周秦之弊,晋室建国三百年,既有周时的诸侯之乱,也有秦时的官员之贪,二朝之弊均成为了大晋的“国中之毒”。
游溯问:“先生的意思是说,如今孤想要改变这个混乱的天下,便需要摒弃郡国并行制,实行一个新的制度?”
白未曦点头又摇头:“实行新的制度是必须的,但现在殿下不觉得问这个问题,太早了些吗?”
地盘还没多少呢,就想着怎么分了?
资本家都不能这么画大饼。
游溯好奇:“看起来今日先生不想和孤讲儒学了,那先生想讲什么?”
“殿下猜不出来吗?”白未曦反问,“白某想,殿下已经知道白某想说什么了。”
沉默了一瞬,游溯才笑道:“法。”
“今日先生想和孤讲法家,是吗?”游溯道,“可是先生,孤不信法家。”
白未曦:“秦因法家而强。”
游溯却道:“秦亦因法家而亡。”
明明隔着一道屏风,他们都看不见对方的脸,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相撞,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王二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只觉得人类真是奇奇怪怪。
好一会儿,还是游溯先收回目光:“请先生赐教。”
这一次,白未曦又问了游溯一个他刚刚问过的问题:“秦因何而亡?”
第一次时,游溯回答他“因为始皇无道”,而白未曦则是说是因为制度。现在白未曦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答案自然不是这两个。
游溯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出答案:“先生教我。”
白未曦道:“是因为制度,但这个制度不是郡县制,而是商鞅之法。”
游溯不解:“刚刚先生还说,秦因商鞅之法而兴。”
“君以此始,亦必以终,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白未曦说,“所谓商鞅之法,不过以五术驭民: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说到底,就是夺民之利于国,让百姓永远处于吃不饱又饿不死的状态之下,与此同时,给出‘军功爵’这一颗甜枣,逼迫百姓不停耕战,才造就了闻战则喜的老秦人。”
再说的通俗一点,军/国/主/义。玩军/国/主/义的国家,哪有不亡的?
“然而这项制度有一项致命之弊€€€€”白未曦轻轻抬眼,隔着屏风注视那道认真倾听的身影,“秦无法停下耕战。”
整个大秦帝国就是一架战争机器,一旦停战,百姓就会一直处于饥饱之间。黔首渴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那便只有上阵杀敌,拿着别人的头颅来换军功。
但哪有国家可以一直打仗的?
《孙子兵法》中曾说过,“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简单翻译一下,战士披甲十万,就要有七十万人围绕着这十万战士折腾,一个国家就有八十万的壮劳力无法从事生产,故而封建社会的每一场仗都是对整个国家综合实力的考验。
穷兵黩武征战连年?
再强悍的攻也经不起一夜七次还夜夜笙歌。
“秦无法停下战争,所以统一了六国还要拒匈奴、征百越,但能在战争中获利的只有披甲的战士,在后方劳作的民工不会从这场战争里得到任何益处。”
八分之一的战士获利,剩下八分之七的普通黔首都在为一场他们都不知道为何要打的战争而日夜劳作失去自由,这样的国家,焉能不乱?